她的循环生活还感受到了众多的生活,比如,当她仰起头时她会看到对面的露台上,一个青年捧着一个乐器,那是一团重金属,那是一团程亮的好像是在翻转的光阴。后来刘蜜蜜才告诉她,那种乐器叫萨克斯。每当黎明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时,青年准会出现在露台上,他捧着萨克斯,身体朝上扭动着,仿佛是对着霞光吹奏,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抗议他的乐音,人们大概习惯了倾听青年人的萨克斯练习曲进入新的一天。
那些乐音进人杨福莲的心灵时,她发现心灵载着身体那就是循环。在这个世界上,在她活动的范围内,经常是一座露台,她就在露台上循环不已,她就在这循环之中感受到自己的小脚追踪着自己的历史进入了七十年。她溜到门外她沿着楼梯而下,现在山上的旅馆看上去就像天堂一样家静。杨福莲从未见过天堂,也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样的世界但每当她看见一个寂静的洋溢着生机的世界时,她就会感受到天堂就在自己身边,天堂其实离自己很近,它就在旁边生活就在旁边,她站在石榴树下,站在苹果树下,站在李子树下,站在霞光之中,霞光来临了,笼罩着她。接下来,刘龙怜着鸟笼从那边走过来了,刘蜜蜜也来了,刘蓓也走过来了,儿子的儿子走过来了,小儿子来了,儿子和孙儿的女朋友们也来了。
刘蜜蜜走过来挽住了她的手臂,问她昨晚睡没睡好,做没做梦。是谁的电话在响?当然又是刘蓓的电话,清晨,在新的一天降临时,有人已经在寻找刘蓓。杨福莲想,寻找女儿刘蓓的那个人是多么执著啊;儿子正伸出手去搂住女朋友丫丫的腰,她那纤细的腰被儿子楼住了,杨福莲想,昨晚在露台上,看见了他们在拥抱亲吻,他们住在了一起,既然如此但愿儿子能把这个女人娶回家;还有孙儿刘继华,难道他昨晚也跟他的女友同 居一室吗?她目视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孙儿的眼睛在游移出去,孙儿女朋友的眼神也在游移出去,这是一种前途未卜的游移,寻找不到他们关系的佐证。然而,杨福莲知道昨夜他们肯定是同 居一室了,就像自己最初和刘龙在旅馆中同 居一室一样。她眯着双眼,仿佛看见自己的绣花鞋在徒劳地流走,她逃离了草铺镇,她与母亲永远地失之交臂,而她却与一个男人相遇了。战争就在身后,那个男人却带着她走,她和他不得不同 居一室,也许这就是青春期的迷调,他们因为旅行而同 居一室。
接下来她看见孙儿在打哈欠,孙儿的女朋友在打哈欠孙儿走过来说昨晚一夜未睡,他和女朋友在玩一种扑 克游戏。杨福莲一直在听孙儿说话,她想:孙儿和他的女朋友昨晚真的在玩扑 克游戏吗?她眼前纷叠起扑 克牌来。在旅途中,在逃亡的旅途之中,她看见过一对男女始终在玩扑 克那是一对颓丧味浓烈的男女青年,从第一次见到他们她就在想:尽管他们手挽着手,漠视着世界的阴影,然而,在他们眼神中却散发出来一种无处不在的,死亡的气息。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这对年轻人就住在隔壁。杨福莲在半夜突然听见了他们做爱时的声音。起初,她并不知道这种从裂缝似的世界传来的声音是达到性高 潮时的声音,她把头移近刘龙,当时他们刚刚开始经历性生活,然而,她并不叫喊,即使是在性高 潮时,她也从不叫喊,她似乎有充分的抑制性高涨时叫喊的理由:那就是羞涩。也就是说她不叫喊是因为羞涩。当隔壁的叫喊声传入她耳朵时,她感觉到了恐惧。刘龙对她说,隔壁的人在叫喊,他们是为达到性高 潮而叫喊。你为什么不叫喊呢?你可以叫喊呀,为了我们的性高 潮而叫喊隔壁房间的性高 潮叫喊声在那天晚上震撼了杨福莲的心灵世界。直到第二天傍晚,当她同刘龙回到旅馆时才发现隔壁房间的门散开着,许多人围在门口,那对恋人自 杀了,他们是割静脉自 杀的,从手腕深处流出来的血弥漫了整个房间。杨福莲回到房间,她在另外的一些夜里似乎每夜都听见住在隔壁房间里的恋人进入性高 潮时的叫喊声,她不知道这对恋人为什么自 杀,所有人都弄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自 杀 。刘龙带着她离开了那座城市,为了让她忘记一次震撼心灵的性高 潮的叫喊之声是与一次死亡联系在一起的,为了让她忘记这个事件,他们离开了那座城市。
在后来的日子里,除了会响彻起他们达到性高 潮时的叫喊声之外,她还总是会想起摊开在那对年轻人膝头前的扑 克牌……过去的记忆太久远了,杨福莲回过神来,除了她,任何人都在现场之中,任何人都与此刻的现实结合在一起。儿子说,让我们用早餐去吧,让我们在新的一天中用早餐去吧,用完早餐我们就回家。儿子一边说一边走向母亲,他永远是母亲最小的儿子,尽管他已经三十岁了。儿子走近母亲对母亲说:母亲,昨夜你和父亲在干什么,昨晚你生日快乐吗?杨福莲的目光突然变得羞涩起来,她的脸上突然涌起一片红晕,也许是她想起了在她七十岁生日的这一天,她和刘龙再一次缓慢地开始了一次性事生活,又结束了一次性事生活。多少年来,三十多年来,五十多年来,每结束一次性事生活,新的一天就会降临。在用完了早餐之后,他们上了车,七十岁的杨福莲在一次短促的旅途生活中进入了七十岁。
而当他们进入了城区,刘涛汝想驱车送刘继华回家时刘继华说出了一个让人们震惊的现实:他的父亲和母亲已经分居。他不想回家,而汽车的不远处就是刘继华的家。这个事实让人们开始失语,刘继华想回到大学宿舍去,他说住在大学宿舍比住在家要温暖得多。他边说话边拉了拉坐在旁边的女朋友的袖子,好像女朋友就代表学校。他们当中震惊最大的是杨福莲,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消息,她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儿子了,因为儿子一直在忙碌,但她从未想到过儿子的婚姻生活出现了分居。这不是一般的问题,而是分居的问题,而且这问题已经影响到了儿子的儿子。面包车正在送孙儿和女朋友回大学去,面包车已经到了大学的门口,孙儿拉着女朋友的手下了车。在这一刹那,孙儿刘继华似乎已经忘记了父母分居之事,他拉着女朋友的手朝着校园深处走去身影很快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