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他们中的一个人仍然滑倒了，而她并不是倒，她是被阳光中的一团阴影绊倒的。这次绊倒的后果是折，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这次教训使他们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尤其是在走向沐浴的过程之中，他们尤为小心。当他们彼此帮助对方沐浴完毕后，他们来到了一张大床上。们已经分居很长时间了，所谓分居就是各睡一张床，因为人老年之后，睡眠不像过去一样深沉了，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连翻身都会影响对方的睡眠。所以，在一间房子里就放了两张床。他们不愿意分房而睡。从他们在路上相遇那一天开始，他们就成了彼此的伴侣，分房意味着听不见此在夜里上升的呼吸声，分房意味着影子不在旁边。
然而此刻，他们又面临着一张大床。在上床之前，杨莲穿上了睡衣，她突然感觉到夜色是多么好啊，尽管三层帘挡住了夜色，她却依然能感受到夜色的无处不在。她穿睡衣溜到了露台，这是她每晚上床前的习惯，站在露台上吸夜色中弥漫而来的空气可以让她感觉到生命，无论自己的生命怎样变换衰老的姿态，她的生命依然存在着。在夜色之中，所有的风景都是关闭的，黑暗掩饰住了一切风景。在夜色中，任何风景都是模糊的。
杨福莲的目光就在这夜色之中朝前朝左右跳望着，突然，夜色突然无法掩饰这样一种风景了：杨福莲的小儿子刘涛汝和他的女朋友正站在露台上接吻。杨福莲不知道为什么这道风景变得如此清晰，她甚至可以看得见他们拥抱亲 吻时抽搐的身体；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战栗和窒息……杨福莲并不逃避这道风景线，相反，她却久久地凝视着这道突如其来的风景。她在夜色弥漫之中突然感觉到嘴唇在期待什么。在战争期间，她紧跟着他的影子，除了逃亡之外，除了在逃亡之中求生之外，她那时候并不期待什么，直到他帮助她怜来一桶又一桶洗澡水，她开始在光线中脱 衣服。她拉上了窗帘想使光线变得霜淡起来，然而，光线依然存在，光线是无法阻挡的，即使在黑暗之中，它依然会存在着。她在光线中脱 衣服，当她变得一丝不挂时，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她感到身体在前倾，她嗅到了一个男人留下来的味道。然而，直到沐浴时，她才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双乳已经高高地耸起；嘴唇在变红……而当他在那天夜里钻到她身边时，他还没有学会吻她。他吻她是后来的事情，在一家领事馆门口，他们抬起头来时看见一对外国情侣在接吻，他突然在那天夜里吻她，在性事之前吻她……那道风景突然不见了，杨福莲眨了眨眼皮，无论怎样，那道风景还是不见了。
她回到房间，刘龙正在灯光下，躺在床上看报纸，这是他每夜的习惯。从她第一次与他共居一室开始，他就有睡前读报的习惯。在战争期间，那些报纸给他带来了战争的混乱气息，在和平年代，报纸则给他带来了安溢的气息。杨福莲静静地躺在一侧，她闭上双眼，感觉到时光如梭般穿行，在上床之前，她又到卫生间照了照镜子，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七十岁了，已经成老太婆了。然而，她却躺在他身边，儿子和那个女朋友的接吻让她身体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尽管在许多年之前，她的身体就已经不再会潮湿了。
从身体不再潮湿那一天开始，衰老的种种信号也就降临了。然而，这算不了什么，她和他依然有节制地做 爱。刘龙读报的时间过去了，他将报纸叠好，放在旁边的茶几上，他熄灭了灯，刚躺下去，杨福莲的手就轻柔地伸了过来。她在寻找他的手，寻找他放在被子中的手，寻找这个世界上她可以拉起来倾诉的手，他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知道今天是她生日，不错，是她七十岁生日。很多生日都是他们单独举行，可以这样说，大半辈子的生活都是在颠沛流离之中度过的。而这一次不一样，山上的旅馆是多么宁静啊，他怜着鸟笼而来，他把鸟笼挂在楼下的石榴树上。
现在，他意识到了在她进入七十岁时，她仍需要温情，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小脚女人，多少年前，五十多年前，他就意识到了每当她靠近他时，温情就从她身上向外浸透，犹如雨后晶莹的露珠。一个女人需要温情的方式有许多种，除了做 爱之外，就是拥抱，除了拥抱之外就是亲 吻，除了亲 吻之外还有抚摸，除了抚摸之外还有絮语声声。他的手已经被她抓住了，他们多少年来一直这样感应着彼此的手她低声说：“我已经七十岁了。”他侧过身来轻轻地拥抱她说：“还想要我吗？”“我想要”，她闭上了双眼，就是进入了七十岁，她仍然在说这句话时闭上了双眼，缓慢的性事活动在他们之间开始了。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同床了，而且是在一张双人床上做 爱。
性，自从那个夜里来临之后，他们就寻找到了人生旅途中另一种结合的方式，除了心灵、思想、声音、气味相结合之外，他们的身体也在结合。他终于又在床上把性给予了她七十岁的生日，这也许是最好的礼物，因为性事完毕之后，她在他之前就睡着了，她的面庞宁静祥和，黑夜罩住了她的脸，所以看不到她的衰老，也看不见脸上的皱纹。他在她之后人睡，人睡之前，他又溜下楼去，来到了那棵石榴树下，也不放心他的鸟笼，当他看见那只鸟笼安然无羡地挂在树梢前，才嘘了一口气。他刚想回房间去呢，却看见了他的孙子，他的孙儿刘继华正和他的女友坐到旁边的花架下面。他想天已经凉了起来，他们为什么不回房间去呢，但是他没有走上前去打扰他们，他知道年轻人最害怕老年人的打扰。他回到了房间，她仍然睡得很香，他躺下去，不久也睡着了。她总是比他先醒，早晨五点钟她就睁开了双眼，她睁开双眼在房间中游荡，她看到了他睡在旁边，她意识到这是在旅馆中，他们又回到了旅馆，而且在她七十岁生日的昨天晚上，他们又进行了一次性事活动。她起床了，她总是比他起床早一些，她在家时总是会在凌晨溜到露台上去，她喜欢家里的那座宽大的露台，它使她老年的生活全部敞开，她在露台上发明了一种体操，她弯腰，朝左朝右转动头颈，证明自己活着的方式是能够从骨中从血液深处从皮肉之间感受到那种深深的循环。她由此在自己发明的体操中感受到了循环，站在露台上她会看见刘龙怜着鸟笼到公园去了，这是生命和活力感受到的循环之一。她会趴在露台上朝下望，她目送着刘龙羚着鸟笼的身影消失在住宅院子的小径上。小径之外就是一座大公园，这座公园从他们居住在这座城市那天开始就已经公开地面对市民，围栏拆了，售票窗消失了，门票员也消失了，市民们可以出人自由，而对刘龙来说这座公园就是他凌晨去的地方，午后去的地方，暮色中去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