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的生日晚会开始之前,刘涛汝发钥匙。钥匙,那是祝亮的长片,钥匙的改革就像杨福莲乘着电梯上升去寻找女儿的住宅屋,钥匙已经丧失了齿轮的历史,旅馆的钥匙变成了一张长片,杨福莲凝视着那坚硬的长片。她又想起了刘龙带她奔逃的情景。他们从一座旅馆进入另一座旅馆,因为指据而不是因为疯狂。他们同居一屋,因为囊中羞涩而不是因为爱情。他们使用同一把旅馆的钥匙。在那把钥匙的旋转之下,她的身体战渠着,尤其是当他们第一次在午夜进入一座旅馆时。那时候战争阴云的笼罩使他们不得不急促地,迫不及待地逃进一座旅馆中。在一个没有家出现的地方,在一座城市突然出现了一座又一座旅馆,但很多旅馆都挂出招牌:本旅馆已无客房。因为如此,旅馆费在暴涨,旅馆费是因为逃亡的人数在递增而暴涨,每当这时,他们就手牵手在夜色之中无助地、徒劳地寻找着,寻找一座旅馆,事实上就是寻找一座房子,寻找避难所。在那个午夜,他们头一次面临着夜色的弥漫,而夜色的弥漫是为了让他们打睦睡,分不清是谁先打的睛睡,他们终于寻找到了一座破旧的旅馆。他一直牵着她的手,他一直因为怜悯她而牵着她的手,自从他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在偶然的一警之中看见了她的小脚,尽管她的小脚不像三寸金莲,她的脚已变成了“解放脚”。当时,她脚穿绣花鞋,正在逃亡的路上,正在尘埃中,正在痛苦中,追逐着绿纱的方向。而他就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用双手托起了她的身体。她竟然没有叫喊,没有挣扎,她的目光甚至也来不及同他的目光碰撞,因为那是一个正在逃亡的世界。战争的呼啸声在追杀着他们,她从一开始就相信了他,这个用双手托起她身体的男人,她从一开始就不惧怕他,一点也不惧怕,所以根本用不着挣扎,比起她周围的这个混乱的世界来,他伸出来托住她身体的手是清澈的,仿佛像童话一样清澈。
也就是说,他带着她走,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可以使她寻找到安全感。哪怕他把她带到旅馆的房间里去,她也不畏惧他。就这样,在那个深夜里,空气中荡漾着烧豆腐的味道,那是南方一块块发过霉的臭豆腐,它的臭和它的香交织在一起,荡漾起一座城的味道,在这味道中,刘龙扬起了一把钥匙。那是一把空中的钥匙,它落下来,落在一个混乱的世界中,闪开了一间房子。杨福莲的小脚挪动着,那像家样的避风港湾使她不由自主地嘘了一口气。夜里他和她各躺一张床,两个人都被强烈的疲惫笼罩着,仿佛已经三天三夜投睡过觉,两个人很快地就进入了睡眠,没有声音打扰他们。尽管那是一个夏季,却没有一只蚊子前来打扰他们。尽管在那间小小的客房之中,蚊子们轰鸣着张着翅膀飞在他们的肌肤之上,然而,在一个失去睡眠又突然找到睡眠的世界里,蚊子的喻吸已经失效,他们的身体处于沉沉的睡眠,根本感受不到蚊子的侵入了。
现在,时间重新回到了她七十岁生日的时刻,重新回到了那暮色的序幕之中。钥匙,杨福莲的小儿子手里扬着钥匙。这是在旅馆里,钥匙已经变了形式,钥匙已经失去了杨福莲记忆深处的齿形,钥匙就像世界一样变得圆滑起来了,钥匙已经失去了触摸中的,目测中的障碍。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旅馆里的钥匙也在变。儿子握住的钥匙已经在变,儿子把一枚卡片递给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笑吟吟地怜着鸟笼,他在笑吟吟中似乎感受到了钥匙的变化是由于沧桑的变化而变化,他坦然地接受了这种变化;儿子把钥匙交给了刘蜜蜜,她接过钥匙又递给了刘蓓,她们两人将同居一室,儿子为自己保留了一枚钥匙……这一切都像风景一样进入了杨福莲敏感的神经。她问自己:儿子保留的那枚钥匙卡片是否也有儿子女朋友的一份,在这个夜晚,他们会同居一室吗?还有一张钥匙卡片,儿子保留着。为杨福莲的孙儿刘继华和女朋友保留着。这个世界像谜一样展开,使她的七十岁顿生迷津,然而生日晚会已经在露天的夜幕下面开始了,在这之前,她进了一趟旅馆的客房。刘龙笑吟吟地怜着鸟笼带着她朝西面的旅馆走去。只有他们住在西面的旅馆其他人则住在东面的旅馆。杨福莲想,是儿子,是她的小儿子,是她的宝贝儿子有意让他们的世界充满距离。因为她知道距离是可怕的,只有筑起距离才可以藏起谜,也就是说儿子有意让他们的空间分为西面的旅馆、东面的旅馆,这是为了让老年人和青年人的生活分开。杨福莲寻找到了露台,这个世界上总算有人别出心裁地制造了露台。站在露台上的感觉真好啊,尤其是杨福莲置身在露台上的时候,风景就总是会扑面而来。风景总是会越过距离,越过时空,越过障碍,朝着视线扑面而来。
杨福莲站在露台上,她总是直奔露台,仿佛因为世界充满了露台,她的小脚才会朝前挪动。朝着露台上的一片风景挪动,可以让人心花怒放,也可以在某一刻,某个瞬间让人灵魂出窍。在朝东面的那座旅馆里,她看见了露台,然而露台上并没有人,她本以为她会站在露台上看到东面的露台,儿子、孙子、孙女们都会一地出现在露台上,出现在她所看见的那片风景之中。然而,儿子,儿子的朋友们,还有女儿,还有孙女,已经站在暮色中,在暮色中升起了一座小花园。烛光上升,她的心底开始迷醉。在露台上看不到风景是因为风景在下面,在旅馆的花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