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向前滑动时,她尖叫了一声,紧紧地擦住了刘龙的手臂。车厢里的人只有她发出了尖叫,车厢里的每一个人每个男人女人都转过身回过头,用各种各样的目光看着她因为她在不该发出尖叫的时刻却发出了尖叫之声。她的双颊像苹果一样维红,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告诉自己,女人应该学会乘有轨电车,女人应该乘上速度向前滑行,女人应该抑制好自己的尖叫声。从一座城又换到另一座城,她终于可以乘上车前行了。当她在不久前乘坐公交车时,这座城市早已废除了有轨电车。也许是有轨电车妨碍速度,也许是有轨电车会翻阅着一部陈旧的历史,所以在某个早晨,当她乘有轨电车时,她看到工人们正握着工具,推土机正轰鸣着,灰尘很快就布满了她看出去的视线:有轨电车消失了。公交车朝着她停留的站点扑面而来,她的小脚移动着,上了公交车。当地乘着公交车朝前滑行时,她第一次置身在女儿的公寓楼下,向着楼层望去,她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喜欢住高层楼房,她不知道这座城市房屋为什么越盖越高。她认为房屋越盖越高,胸口就会发闷,每当这时她就会回忆起草铺镇。记忆深处的草铺镇,她家的庭院中飘荡着石榴树的香味,她和母亲坐在阳光下,坐在一棵石榴树下解开缠足布。
而她的身体不得不面对电梯,电梯闪开了,她挪动着小脚。电梯中有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似乎对她都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们的目光都在专注地上升,随同电梯在上升。前所未有的速度让她的身体落在二十二层楼,她从电梯门出来,她的女儿在发高烧,当她心急如焚地把手放在女儿的门上敲击时,一个男人前来开门,那个男人穿着西装,手里抱着红玫瑰。她知道敲错了门,于是她在门外徘徊着,她下了电梯,她上了另一座公寓楼的电梯后,找到了女儿的房间,女儿正躺在床上发烧。她环顾着女儿的房间,并欠起身体朝窗下望去。她感到身体在下落,下落到尘埃深处,而女儿在发高烧。她陪女儿住了一夜,在夜里她不断地用酒精给女儿降温,当女儿的高热减轻之后,她睡着了,在二十二层公寓楼上睡着了。
当醒来的女儿脱下她脚上的绣花鞋时,她惊慌地从梦中醒来,她在慌乱之中用手臂护住了自己的小脚,然而,女儿并没有看见她的小脚,她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她小脚上,她的注意力是面对母亲,快七十岁的母亲来照顾自己,让她感到不安。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彻底魔视到她小脚的只有她的丈夫刘龙。
此刻女儿的声音已从电话上移开,面包车转出了城郊车厢中响起了鸟鸣声,鸟笼中的鸟儿似乎已经感觉到旅程开始了;乌笼中的旅行生活开始了。杨福莲回头看去,她的孙儿刘继华带着女友坐在后座,他们谈笑风生,似乎车厢变成了两个世界,他们拥有他们独立的世界。右侧是刘蜜蜜,她轻轻地哼着歌曲,那似乎是王菲的歌曲。而刘涛汝呢,他似乎想把世界迅速地变换。世界确实在迅速地变换,它切换了风景。此刻,七十岁的小脚女人杨福莲再也看不到清晨的风景,那个从晾衣架上收回乳罩的女人,那个穿着睡衣的女人,那道风景切换之后,面包车在暮色之中抵达了目的地。杨福莲的心雀跃着,七十多年来,她的心一直在雀跃之中向前,从旧的地方到陌生之地,从三十岁到四十岁,从五十岁到六十岁。面包车来到一座山上的旅馆前,在她七十岁的暮色之中,儿子,女儿,孙儿,孙女旗拥着她,她的终身伴侣刘龙怜着那只鸟笼簇拥着她。当他们就要住进旅馆房间时,一个女人出现了,一个女人出现在儿子刘涛汝身边,仿佛这是一场约定俗成的事件,她在约定的时间中朝着刘涛汝走来,手里拾着一只旅行包。刘汝涛走上前去牵住了她的手。这个年仅二十五岁左右的女人,肩两侧晃动着两根小辫子。她穿着一条皮短裙,露出了修长的双腿。刘涛汝牵住了她的手并介绍了他的新女友,她叫丫丫,她的名字在杨福莲的眼前激荡着,那不是涟漪,而是另一团水草缠住的波纹。在场的所有人都以平静的姿态迎接着丫丫的出现,只有杨福莲的心起伏着。然而,儿子总算又有女朋友了,而且她的名字叫丫丫,而且她的面容较好,而且她紧跟刘涛汝而来,前来参加她的生日旅行,这就行了。这仿佛是她进入七十岁时所看到的又一道风景,丫丫走上来挽住了她的手臂,她的心底一热,她的七十岁进入了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