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厢中,她从窗玻璃往外看去,她看到,在郊区的路上,一个女人在跑,而身后一个男人在追。此刻,缓慢的速度似乎又有了变化,杨福莲的脚似乎也在跑,就像五十多年前一样。那时候她才有多大,她刚过了十九岁生日。那天早晨,她刚刚缠好了脚布,战争就来临了,她跑着,在战争中跑着,不跑是不可能的。自从战争来临之后,有一个事实已经出现在眼前,草铺镇再也没有安全的生活了。战争降临到了这座小镇。穿军装的男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这座小镇。她在人群中奔跑着,她的母亲在奔跑中与她失去了联系。而她的父亲是一位商人,他早就离开草铺镇了,从她出生以后父亲就离家出走了,但父亲却不断地给她们挡来银票。那些在母亲手上闪烁着的银票,可以维持她们母女两人的生活。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一笔银票,而她却从未见过父亲,只有在母亲的婚房中才可以看见父亲和母亲的结!照,作为小脚女人的母亲就坐在父亲旁边,父亲的脸上没一丝笑容,几乎是没有任何表情。
五十多年以前她在跑,她的小脚在草铺镇外的铁轨上跑。五十多年前,草铺镇人都在奔跑,因为穿军装的男人进入了草铺镇,男女老少都在奔跑。而她也在跑……那个年轻女人在前面跑,男人在后面追,这幅浪漫图景发生在郊区这是郊外的另一种风景。它不是缓慢地展开,它是突然而来的,却在杨福莲的视线中缓慢地消失了。她七十岁了,这是她进人七十岁的第一天,她的小儿子一定要带她去旅行。旅行队终于组织起来了,此刻报名参加旅行队的人正从城市赶往城郊。
大儿子的儿子刘继华首先赶来了,他手里牵着一只手,一个女孩子的手。他和那个女孩跑着,分不清哪一个跑在前,哪一个跑在后,他们欢快地从前面跑来,跑到了七十岁的杨福莲的眼皮下面,变成了一幅跃跃欲试的图画,直到跑进车厢中,他们奔跑的脚才停止下来;二儿子的女儿刘蜜蜜跑来了,她一个人,平常她最喜欢来看杨福莲,她是杨福眼里含苞欲放的花朵;三女儿来了,这个三十五岁的独身女人,没有像刘继华、刘蜜蜜他们一样跑到郊外来,她是步行而来的,脚步很轻盈。尽管她早已看见了停在路边的面车,但她似乎并不着急,于是,所有人都在等她,车上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看着她的脚。她穿着一双高跟鞋,鞋跟人想起纤细的铁钉,而那鞋跟竟然撑着她的身体而来。所以她用不着奔跑,因为纤细的高跟鞋约束了她的身体,同时也给予了她行走的优雅。每到这样的时刻,杨福莲就会想起她在混乱的人群中无助地奔跑时,一个男人出现在她身边,他弯下腰,背起了她的身体,这个男人后来成为了她婚姻的伴侣,他如今就坐在她身边,他叫刘龙。他背着她好不容易越过了混乱的人群,然后把她从背上放在地上,仿佛在那一刻他才看见了她的三寸金莲。她的脚醒目地在那座陌生的城市显露着,他本来已经与她告别了,走了几步却又走了回来,他就这样留在了她身边。那时候他二十五岁,是一个中学教师,他也在奔跑,在奔跑中寻找前景,因为战争期间的前景一片霸淡。但他没想到,一个年轻女人,一个缠足女人竟然散发出一种力量,阻碍他前行。他留在了她身边,他也许是因为怜悯而留在了她身边。他牵起她的手,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散发出诚挚的力量,这力量捆绑住了她,使她驯服地跟着他,因为一个男人的手牵着她奔逃时,她就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孤单和恐怖了。
而此刻,这个男人手里怜着一只鸟笼,他已经七十五岁,但仍然离不开那只鸟笼。在她的缓慢期降临之前,在一个春天的上午,刘龙怜回了一只鸟笼,那是从花鸟市场怜回来的一只鸟笼,里面有三只鸟儿。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只鸟儿死了。再过了一个星期,另一只鸟儿又死了,它们在短暂的时间里相继死在了一只鸟笼里。因此,杨福莲对自己说:他一定会放弃那只鸟笼的,他一定会。因为那只鸟笼降临之后,刘龙的大部分时间都给予了那只鸟笼,他总是怜着那只乌笼到公园去,然后把鸟笼挂在树枝上,似乎只有倾听着笼子里的鸟叫,刘龙的身体才会在公园里移动。而最后一只鸟并没有死在笼子里,它冲破了鸟笼。杨福莲看见那只鸟在飞奔后,就去追,她似乎想为丈夫追回那只鸟笼,然而,她却绊倒了。在人生中的一个时刻,她注定要绊倒,不是被树篱、藤条、门槛绊倒,而是被一团闪烁在阳光中的阴影,因为只有绊倒了,才意味着缓慢的生活降临。而丈夫的鸟笼依然存在,一只鸟飞远了,另一些鸟儿们又会出现在鸟笼之中。直到此刻,刘龙依然怜着那只鸟笼出门。
刘蓓坐在母亲身边,她的脚与母亲的脚放在同一车厢的位置上,因而她的脚同母亲的脚形成了明显的对比。这种对比从杨福莲作为一个小脚女人开始在战争中逃亡时就体现出来了,似乎在众多的人群之中,在越来越多的向外奔逃的人群之中,只有她是小脚女人,只有她是来自草铺镇的小脚女人。每当这时那些大脚女人总是跑得比她迅疾得多,那些大脚女人在疯狂地挪动脚,挪动位置,挪动速度,而她呢,她的疯狂被脚压抑着。所以,那个奔逃者,那个男人看见了她,她的脚从一开始就勾起了他的怜悯之情,他走上前来抱起她的身体就逃,这个瞬间改变了她的命运
刘蓓的纤细高跟鞋面映现着那双小脚,电话响了,刘蓓黑色皮包里的电话在响。电话确实在响。刘蓓拉开了一根键条,在车厢中,所有人似乎都在倾听这个独身女人拉链条时的声音。尽管它只是一根微不足道的小链条,不过隐秘似乎可以在拉开包链的那一刹那展现出来。电话响得更加清脆了,电话似乎在催促刘蓓快快接听。刘蓓果然从包里,从拉链中的里层抓住了电话,电话裸露在耳前,在她手上。这是二十一世纪的某个春天,电话棵露着,如同高跟鞋可以裸露一样。刘蓓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低声唱歌,然而似乎没有歌词,只能听见曲调。她低吟着,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是一个独身女人,如今已经三十五岁,她的个人问题已经成为杨福莲的心病。然而,每当她当面提出这个问题时,刘蓓总是不耐烦地说:“母亲,我的事你管不了。”刘蓓的事她确实管不了,因为刘蓓住在她自己的公寓楼上,在二十二层,要上电梯才能进入女儿的房间,她只上过一次电梯,那是女儿刘蓓发高烧的日子。当女儿发高烧的时候,整座城市似乎都在发高烧,杨福莲不顾一切地乘上了公共车。五十多年前,当一个男人带着她的身体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市私奔时,她就学会了乘有轨电车。很久以前,在她生活的那座小镇,根本就没有车,如果说有什么车的话,只有马车的辙迹,拉人的小马车,运载货物的马车布满了草铺镇。她的脚根本就用不着车,根本就用不着乘上速度向前滑行。而一个男人带着她上了有轨电车向前滑行时,她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到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