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风景
杨福莲进入七十岁的那天早晨，看见的第一道风景就是露台外的另一座露台上，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正懒洋洋地从晾衣架上收回自己的ru 罩。那是一个独身女人，杨福莲眯着双眼看着这道风景，也许是时光开始变得缓慢，这种缓慢是从进入六十多岁时开始的，也就是十年前。十年前的一个秋天，她走在林阴 道上，那时候她和丈夫住在城区，她总是向往着林阴 道，似乎她的一生都向往着有树枝笼罩的林阴 道，在她一生的大部分时间中，除了青年时代的颠沛流离之外，她都喜欢在林阴 道上散步。而她的丈夫刘龙十年前已经开始持着鸟笼到林阴 道上去打太极拳了，她就是在不久之后看见鸟笼中的鸟儿飞了出来。刘龙忘记了关鸟笼的门，一只红嘴鸟愉快地啄开了鸟门，也就是在那个时刻，她在林阴 道上散步时，一只红雀从她面前拍翅飞来。而她呢，却伸出手去想抓住那只鸟，在明亮的阳光下，她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跌倒了，而且是骨折。她的右足躁当即折断，她似乎在温暖的阳光下面也同样能听见右足躁所发出的骨折之声，在她听见这声音时，身体就已经朝着一片明媚的阳光倒了下去。从那一时刻开始，她的生活就已经开始了缓慢，也可以这样说，骨折的声音使她人生之中最缓慢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从这个时候开始，她的目光可以久久地凝视着一只蜘蛛。房间里并没有蜘蛛，那是她疗伤时，孙女刘蜜蜜推着轮椅，她不得不坐在一张轮椅上。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生活。但人生往往会经历太多的从未想象过的生活，比如轮椅，可怕的轮椅，她不得不坐在一张轮椅上。那正是孙女刘蜜蜜放假的日子，刘蜜蜜轻柔地推动着轮椅，朝着那片林阴走去，因为速度变得缓慢起来了，于是，她就看见了过去从未看见过的一切。比如一只蜘蛛织成的纤细之网，她会久久地凝视着那片蜘蛛网，直到轮椅继续前行。在途中，她也会缓慢地看一个人，看一个又一个在林阴 道上走着的，散步的老年人。她缓慢地看着他们聚集在脸上的皱纹，她缓慢地看那些老年人颤悠的步履，真正的缓慢确实就这样开始了。
此刻，在她进入七十岁的这个早晨，对面的女人给她带来了出其不意的一道风景，她忙立在露台上，缓慢地眯着双眼，看着那个年轻女人，她三十多岁，她已经宜布过独身，她之所以知道那个女人想独身，因为自己的小儿子追求过这个女人。刘涛汝已经三十多岁，一年多前，刘涛汝突然出现在那座露台上，当时，这道风景让杨福莲大吃一惊。后来刘涛汝对她说：“母亲，别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既然你已经看见我出现在对面的露台上，既然你已经看见了，那我就告斥你吧，我喜欢住在对面的那个女人，你不是希望我快点成婚吗？”儿子的目光盯着她，然后又游移开去了。不错，儿子说得不错，她确实希望儿子能早点成婚，她和刘龙总共有四个儿女，大儿子、二儿子都成婚了，而且还有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只有三女儿未成婚，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是一个设计师。另外就是小儿子，转眼之间他已经三十多岁，尽管小儿子不断地带着女朋友来会见父母双亲，然而，那些女朋友仿佛会长出翅膀一样，转眼之间就从杨福莲的视线中飞走了。更为重要的是那些面孔咬好的年轻女人变换着不同的飞翔姿态从小儿子刘涛汝身边飞走了，没有一个留在儿子身力，没有一个女人留下来与儿子成婚、生育。所以，当儿子跟她说着那番话时，她希望儿子能够与对面露台上的女人好下去，但转眼之间，儿子就退场了，儿子的理由很简单，他无法追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向他振振有词地宣布道：我是十足的，地道的，永远的，执著的，不可救药的独身主义者，我不会跟你结婚的。仿佛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看透了他追求一个女人的目的。
此刻，这个独身女人正抓住那只ru 罩。那是一只黑色ru 罩，杨福莲想，我这一生从来也没有戴过黑色ru 罩，它就像一对乌鸦的翅膀，我一生从来不戴这种黑色乳罩……她的目光缓慢地停留在那黑色的乳罩上，宛如停留在一对黑色乌鸦的双翼上。而就在此刻，她看见了从露台上走出来一个男人，穿着同样的睡衣，她的心缓慢地跳着，她感觉到了那个男人的手伸了出来，楼住了那个女人的腰。她站在自家的露台上，她已经进入了七十岁，而她看见的第一道风景是发生在露台上的故事：那个宣布自己是独身主义者的女人此刻正被一个男人沉醉地拥抱着，而她手中的那黑色乳罩就像一只黑色乌鸦的翅膀一样垂落下去了。转眼之间，对面的露台变换了风景，已经没有了男人和女人，只有女人晒衣架上的衣服在轻柔地拂动着。
小儿子刘涛汝来了，他是驱车而来的，他是自由职业者，某一段他也许是广告人，某一段他也许是策划者，某一段他又是营销者。他在杨福莲快进入七十岁的头一个星期天突然策划出了一个方案，他要带着父母去旅行，让家里人自愿报名参加，报名的有大儿子的儿子刘继华，他是一名大学四年级的学生，还有二儿子的女儿刘蜜蜜，她也同样是一名大学四年级的学生，报名者还有三女儿，也就是三十五岁的独身女人刘蓓。这是一支陪同杨福莲度过七十岁生日的年轻队伍。儿子刘涛汝开着一辆日本松田面包车出现在楼下时，杨福莲开始缓慢地转身，转眼之间他们已经乘着那辆松田面包车开始了旅行。车来到郊外的路边，他们必须在这里等待另外的几个人。参加这次旅行的另外几个人将从不同的方向奔向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