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漫漫黄沙。
世间有多少人活得太像黄沙?
虽也能在阳光下真实地发亮,却毕竟永远成不了万众瞩目的黄金。
但只要有阵阵狂风的不时推助,看似已完全决定的一切又都会转眼改变,局面将不受控制地瞬息万变。
无垠的漫漫黄沙,无垠的卑贱 人性,突然积聚为很难被穿透的坚硬一体,迅速延伸到人们的灵魂本难达到的遥远天际,彻底迷 离进那片片炫目的夕霞。
如果再远一点,无疑便嗅到了禁地腐烂的死亡气息。
是的,绝不要擅入不知情的禁地。
所以,活着总该明白什么事最好适可而止。
识时务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容易解释,你往往分不清究竟是识自己的实务还是识别人的实务,抑或识这个已逐渐变质且腐烂的肮脏世界的实务。
然而你会很清楚,此刻明摆在眼前的将是怎样一种情况。
那充满视野的漫漫黄沙,那不是黄金的漫漫黄沙,大多时候也能惹起人类灵魂深处最原始而本质的恐惧心理。
它们到底还会创造出哪些可怕的未知力量?
人类到底足以抵挡它们多少可怕的未知力量?
XXX
人类自己呢?
人类严密聚集在一起时也能创造很多可怕的未知力量。
战争,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哀鸿遍野。
恩怨是非,尔虞我诈,明争暗夺,妻离子散。
剪不断的离愁,理还乱的情仇。
这些力量所造成的破坏已持续了千万年,几乎从人类的头脑开始产生最初一点点超常的智慧起就已各处蔓延。
智慧岂非总与不平的利益冲突同来同在?
大漠永不改变,天气永不改变,人性的阴暗面永不改变,这些力量也将永不改变。
但,幸好。
我们又曾创造过很多可贵的力量。
友情,爱念,思索,信任,忠诚,勇气。
XXX
自古以来,人类不仅有异于常物的生命活力,也有超越常理的某些奇怪思维。
人类早已认识到,自己是这个广袤世界唯一智慧的生物。
就像早已铸就的利剑,再也不会是凡铁。
可这利剑却总会钝如凡铁。
唉.唉.唉……
一切一切,的确没有谁能真正分得清。
究竟何为凡铁?又究竟何为利剑?
也许一切一切,都不必要谁真正去分清。
XXX
等吧,等吧,看吧,看吧。
我们的眼睛还是快点回到这荒寒的古老大漠,回到这孤独的少年杀手身边,尽管我们的眼睛并不能让他解除长久以来的深刻孤独。
对于这个故事而言,我们该做一群安安分分的旁观者,因为只有这样才会不被沉甸甸的悲哀压得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了,好吧——继续我们思维的这场漫长旅行。
XXX
风中仿佛有一缕忧伤的琴声渺渺茫茫地遥远飘起。
听见了。
那就像谁在找不到目标的流浪中突然想起娘子。
娘子。
等在柴门口,煮着一碗香热的粥。
等着流浪塞北久久不归的——
杀手?
偏偏是杀手?
心伤透,血干了,汗凝住。
夜尽,白天又至。
什么都是没完没了。
至少杀手一直有个想他归来而望眼欲穿的娘子?
江南的春,想必已深了颜色。
香粥凉透,娘子泪流,她渐渐雪白了青丝,苍老了容颜。
如此就不等了吧?
不再为杀手——
等在寂寞的柴门口,接着煮一碗相思的苦粥。
XXX
热。
白天的大漠,几乎没有一处不热的。
从沙粒重重堆压的最深处,一丝一缕,不知不觉,热气直往上扭扭曲曲地缓慢渗透。
从大漠底层直往本该无缝可钻的空气中渗透,从下直往上渗透,一种似已颠倒了众生的奇异感觉。
不仅热得严酷,而且热得发闷。
就像一个巨大烘炉,无休无止地烤着各种生灵。
黄沙。
烈日。
仿佛一切早已安排妥当,特殊的天地当然有特殊的气候,命中注定的岂止人性而已。
一眼望不尽的漫漫黄沙,烈日刺目的光迷 离着浪子行舟大漠的心。
XXX
水呢?
好渴,好渴。
血都快在每根血管里干涸,汗也流得越来越吃力,似一点点蒸发了身体里最后的几分能量。
食物呢?
好饿,好饿。
胃紧迫地压挤着,但他仍不时一个劲地深深警告自己,绝不能就此倒下,要坚持,坚持,希望快远离了意识,然而,绝不能就此倒下,要坚持,坚持。
尽管也好热。
可也绝不能脱 光自己身上紧紧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布。
那并非衣服,而是用来保护身体的工具。
在大漠,那就不是所谓的遮羞布。
恶劣严酷的环境里,生存已无法顾及羞 耻。
随时有狂风。
黄沙的舞会在狂风中完全失控。
炽热的沙粒迎面刮在赤裸的肉体上,将造成怎样可怕的后果,谁也想象不到,谁也承受不起。
还有靴。
他昨天战后接受玛族人赠送的唯一礼物。
一双牛皮靴。
粗糙的牛皮粗糙地缝合。
工艺粗糙,情谊深厚。
尽管好热,可也不敢随便脱掉。
光脚是很危险的,昨天他已经饱尝了那种痛苦折磨。
何况这里已没有乱石堆积的戈壁滩。
这里已是正宗的沙漠。
沙漠与戈壁滩还是存着某些较为明显的区别。
就像寂寞与孤独有时也不是同等的含意。
光着的脚若在沙丘上一步踩漏,炽热的黄沙足以把皮都烫焦。
幸好这种炼狱似的炽热并非持续整整一天。
但它毕竟不会有江南那么一年四季都温柔。
意志太脆弱的人绝难单独在这里生存多久。
杀手是否也在这里单独生存不了多久?
当然不例外。
即便如此,却也并不代表他就意志太脆弱。
他只是突然惧怕了人性的无情,尤其是他自己的无情。
XXX
刺目的烈阳深处,恍惚刮过一声尖利如他剑锋的鹰叫。
鹰。
有鹰。
戈壁滩有蜥蜴,就也该有专门捕食蜥蜴的鹰。
大漠是绝对古老的,鹰与大漠已几乎同样古老,鹰不专属于大漠,但鹰最喜欢在大漠上空盘旋,窥探众生,伺机猎食。
只有对鹰这种生灵而言,大漠不是炼狱,大漠是极乐的圣地。
大漠有渴死饿死甚至烤死的人类尸体,就也该有专门吃这些尸体的鹰。
或许对鹰这种生灵而言,世间已没有比人类尸体更美味便利的食物。
虽然它长得太丑,毕竟也是烈禽的一种,云间翱翔时,直线俯冲时,凛凛威风尽显。
虽然不甚如表面看上去凶猛,却极有耐性,像城府够深且工于心计的老江湖。
为了吃到一个尚还苟延残喘的人的新鲜尸体,它足以在这个人的头顶上空久久盘旋,久得令你绝难想象也绝难相信,直到这个已被它瞳孔紧紧锁定的人再也无法支撑,终成它利喙下大快朵颐的美食。
它永远比人类更熟悉大漠残酷的生存法则。
它已习惯了纯粹只为自己的生存而等。
就似杀手已习惯了内心永难充实的纯粹孤独.
XXX
杀手。秃 鹰。
同样的独来独往。
一生背负着来自地狱的诅咒,一生渲染着逐渐腐臭的罪恶。
盘旋。
杀手盘旋在茫茫大漠。
秃 鹰盘旋在杀手的头顶上空。
久久。
久久。久久。
白天的炙烤似永无终结。
杀手与秃 鹰之间为生存的周旋也似永无终结。
XXX
烤红的太阳突然像带着一缕淡淡的不为人知的畏惧缓缓缩进了厚实的乌黑云层。
刚才还没有一丝云迹的浩阔长空,无缘无故地从破了口的灰蓝天幕挤进层层越压越低的乌云。
但这不值得惊异。
这本就很正常。
大漠本就一年到头抑或一天到尾都气候莫测。
现在还是酷热的晴日,转眼可能已卷起疯狂的沙尘暴。
风刮了过来,从遥远天边迅速地刮过整个大漠,使关小千和秃 鹰一起沦为似有若无的魂魄。
沙雾再一次迷 离茫然地于大漠肌肤上腾飘不息。
越渐浓稠的沙雾如森寒的怨鬼叹息漫及了灰色天地,也蒙蔽了秃 鹰一直警觉而坚定而锐利的双睛。
但,它仍未轻易地放弃这次捕食。
它在沙雾里固执地寻找。
其实它已并非在寻找,它只是在以另一种方式来迫使自己能更持久地等。
视觉模糊不清,它敏感的听觉嗅觉却还足以穿透沙雾,仍旧牢牢锁住它要捕食的目标。
它已太饿了,与它的食物一样又渴又疲又饿,但它忍着,必须忍着,与它的食物一样坚韧得近乎冥顽不灵地忍着。
只因它的食物此刻还没有死。
它绝不能比食物先死,否则它可能反而沦为食物。
秃 鹰生存的法则是奇异的,它几乎从不碰活着的任何动物,尽管那些动物只剩最后一口气。
它就像一个胆怯贪婪却又谨慎入微的小偷。
XXX
它的食物是一个看来已奄奄一息的少年杀手。
杀手还有呼吸,还有力气跌跌撞撞地走几步。
他与它一样随时可能死在即将来临的沙尘暴里,或许在这场沙尘暴来临之前就已经死。
生命的存亡在大漠早已分不清界限。
只要还未走出大漠,每种生命都会被不容分说地紧压在一片极端沉重的诡异气息里,每根神经都须随时小心翼翼地警惕着死亡。
XXX
剑,三尺五寸长。
剑上血未洗。
杀手没有水饮,所以放任那些血在剑锋冷冷凝干,风化着这一场非凡决斗遗下的最后几点算很明显的痕迹。
而杀手,自从拔出剑的那一刻起,发生在他身上惨烈的一切,早已褪尽了记忆的颜色。
至少,杀手不该永远生存在记忆里。
杀手应不去理会人性中最深沉的痛苦与无奈。
杀手只须一生同他的剑一般无情。
XXX
剑杀过人。
是不是已杀过很多人?各种人?
已尝惯了人血的味道,几时才能尝够?
此刻没有人给他杀。
只有旋飞于头顶蒙蒙天空中对自己窥视已久的鹰。
鹰很饿,云又压得极低,风又乱刮起阵阵迷空的沙雾,它也飞得渐近杀手的身。
杀手的剑能不能鲜尝几口鹰血?
杀手照样是饿坏了肚,不等鹰死成干瘪的尸体,他先要刺杀这只鹰,血解渴,肉解饥。
死的阴影却早已在无声逼拢,耐久反而碍了事。
想活就得先出手。
可没等他先出手,剑还稳稳地扛在肩头,只听头顶上空的浓重沙雾中鹰突然生硬地尖嘶了一声。
似有双狠毒的手紧紧掐住它的脖子。
似有柄锋利的剑猝不及防地割断它的喉。
不是他的双手。
不是他的剑。
不是他出手在先。
杀死鹰的是谁?是另一个饿坏了肚的人?
扑地,鹰尸直直坠到他脚前。
他停住。
他愣住。
他看见风吹刮着它的羽毛凌乱不堪。
难道是风杀死了它?
它的尸身血肉一团。
原本灰黑的疏羽,多被粘得一团湿的腥红。
翅折脖断。
血吹干。
肉也快瘪下去。
他却似一下子忘了自己已久撑的渴与饿。
他面对与自己为生存而周旋了近整整一天的鹰的尸,不再有渴与饿的丝毫感觉,反常地显出平静。
平静中含着哀悼的意,但也满目激起烈焰般的两簇狠光。
仿佛死在脚前的,是一个他人生中最亲的朋友。
他直视向沙雾深处,扛在肩上的剑缓而慎重地贴着臂膊滑下来,垂下来,笔直指着大地,手握紧,一点点地增加力度。
XXX
杀气又一次从他瞳孔,剑锋,乃至全身每个细胞每滴血里无声无息地生长扩散开去。
杀机又一次四面伺伏。
风沙的重雾愈迷。
似任何方向的雾深处,都极可能猛然暴走出一头凶悍的食人巨兽。
XXX
他只确定,绝不是风突地卷杀了鹰。
绝不是任何自然之力杀了鹰。
是另一种犀利而诡秘的生命造成了鹰之死。
XXX
声。
息。
风声,沙的息。
再也置若罔闻。
立于另一种已隔绝了万类声息的封闭空间。
凝神冷冷静听着区别于万类声息的某一缕声息。
迷目的遮目的晕目的暗目的茫茫沙雾中,隐约掠出一缕衣袂带风声。
叹息似的一缕异声,异于常时听见的所有感觉。
还含混着一棍扫破了沙尘暴的声,也是出鞘时的剑声一般尖,锐不可阻,也不可躲。
XXX
鹰才死,沙尘暴已席卷过来,关小千的剑越来越深地扎进大漠的坚厚肌肉,而流沙也越来越紧地咬死了他的双腿,将他越来越深地往下直拽。
就在这节骨眼,他听见那种声音。
他立刻分辨出,扫破沙尘暴的,是一根长棍。
一种强悍无比又灵巧无比的劲力灌注在那根长棍上,连沙尘暴也阻挡不住其迅猛的进袭。
XXX
关小千不躲。
双足深陷,也休想躲。
声却消寂。
衣袂带风声,棍破风沙声。
此时的这两种声音也许只是灾祸之前的模糊预告,真要命的还在后面。
关小千动也不动眨也不眨躲也不躲地仍旧等着。
如等死一样,内心那么不静,面上倒静得可怕。
声干净。
关小千不动,仍不动。
不眨,仍不眨。
背对声音消寂的方向。
两种声音,一个方向。
响起在不同的位置,消寂的方向却相同。
显然只有一个物事。
可能只有一个人。
人比任何物事更危险得多。
人更懂暗放冷箭,且知利用敌看不见的亏。
XXX
关小千等太久。
那人似已走。
他却仍觉到那人存在,暗处轻轻呼吸。
他艰难地终于拔出腿,又扛上剑,往前走。
那人不出现时,他只有不断移动身体,绝不敢死守一角。
移动有侥幸看出那人行踪的机会。
因为他移动,深知那人必随着移动。
那人果不出他的意料。
他每走一步,都觉到那人正紧贴在身后,似一层剥不下的干皮。
杀手被盯梢追踪本就是常有的事。
他早已摸索出了应对的诀窍。
那真是一个人的话,肚一定不饿,否则杀了鹰,为何又弃尸不理?
那人比他有体力,此是最危险的优势。
再厉害的高手,若肚饿了,强撑着也搏不过多少招。
所以凡是高手,必不亏待他的肚,饱饱地迎战,胜算肯定大些。
可惜,千万年以来,饿肚难饱的高手有太多。
穷高手尤其多。
誓做高手,大半注定要饿要穷。
高处不胜寒之前,先得忍辱负重。
XXX
关小千身后只隐约摇晃着一团淡色的影。
白天又过去了,夜又这么突兀地降临。
夜的大漠,暗得让人更加深而真实地感受着难以释怀的孤独,还有某一种仿佛无时不在无缝不钻的危险。
暗夜中的杀手已显得越来越不可捉摸。
杀手身上的杀气也已越散越远,越远越渺茫。
夜的大漠,寒冷得让人如置身一重重的冰雾中。
寂静夜空虽仍堆压着更多乌云,但幸好还可见一两粒星。
星如漂泊塞外的孤独杀手。
星不眨眼,光不很亮。
璀璨的记忆已陈旧。
恍似遥远江南,春湖上一艘画舫里静静幻出的几点易失的温光。
于是他又开始情不自禁地怀念起江南。
如梦如诗如画的多情江南。
想着江南一缕缕酒香的醇厚,想着江南一处处山景的青翠,想着江南一条条江河的潺湲。
想着这些江南最有特色的印象,他突又对自己注入了坚强的信念。
是不是回到了江南,杀手就会变成情郎?冷酷与孤独就会变成温馨与甜美?
夜空在这时模糊地浮现出一张脸。
眼角含泪的红颜,憔悴的姿色默默显着哀伤。
这张脸哀伤地凝视着他的脸,致使他再一次难以自主地想得很乱:要活下去呀!活着走出大漠,活着回到江南,活着……再见到她……
他已很累,很饿,很渴,也许白天时他不该放弃坠到脚前的鹰尸。
但接下来他还必须振作。
他停了脚步。
停在一个微微隆起的沙丘旁。
疯狂的沙尘暴已过去,人世间的残酷邪恶终会过去。
尽管千千万万年来,多少善良纯真都是在艰苦地夹缝求生。
但只要它们还存在,人就不该轻易放弃。
XXX
他的剑没有从肩头滑下去。
他的意志还坚守在胸膛。
但剑锋上的那股杀气却猛地沉寂。
他看见了一直紧随他身后的那个人。
他终于看见了。
那个比大漠之夜更显诡秘的人。
那个人是主动出现在他对面,让他看见。
那个人全身罩着一件宽大而长的黑色风袍,低压的风帽遮了半张脸,却谜一样露出一双晶莹如碧湖春波的美丽眼睛。
关小千正视这双很多男人都难挡其诱 惑力的美丽眼睛,波澜不惊地缓缓开口:“你好。”
两人相见,无论陌生熟悉,无论同性异性,首先来一句友善的你好,你好之后,尽管什么都已绝对未知。
那个人的语声听起来似永远那么甜美而温柔,就如月下花前情人间的蜜语:“你也不坏。”
那个人是一个女人。
看她的那双眼睛,听她的那种语声,已可确定她还是一个非常妩媚的女人。
丰富绚烂的一个女人,若有什么苛求,很多男人都难以拒绝。
这很多男人中是不是也包括此时此刻的关小千?
关小千只不过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而已,然后就一如往常地淡然道:“姑娘是谁?找我有事?”
女人嘻嘻轻笑:“你用不着知道我的来历身份,我也确实找你有事,但你放心,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关小千果然有些放心了,这或许真的因为她很直接地表明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在大漠,最好的事就是终于习惯了种种坏事。
在大漠,好事反而不比坏事那么容易被人相信和接受。
关小千皱眉哦了一声,显出他至少还存着些诚恳的好奇:“绝不是一件好事,难道绝对是一件坏事?”
女人道:“有人特地来为你预报死期,这不知算不算是一件绝对的坏事?”
关小千自嘲似地微微一笑:“不算。”
死亡本就是他这种人求之不得的解脱。
女人当然不懂:“为什么?”
关小千随意撒了个还算曼妙的谎,原来他很擅长撒谎:“因为至少那个特地来为我预报死期的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这是一个诚实得不能再诚实的谎。
多么动听的谎。
女人不再说话,只冷艳地笑着,一双比新开的兰花还要纤美,比新出的豆腐还要白嫩,比古玉还要温润的手已悄悄从宽大而飘逸的袍袖中探了出来。
手里握着一根笔直细长的银色铁棍。
关小千见此,恍然一省。
方才听到的棍破风沙声,想必就是这根银色铁棍发出来的。
女人又妩媚笑道:“你死之前,不妨先尝尝我这根追命棍是什么味道,纵然不叫你尝个遍体鳞伤,也该叫你尝个难以招架。”
若想致人死命,首先要气势迫人,这一道理,并未真的身经百战的人也会懂,却没多少人可以真的营造出足够迫人的气势。
就像世代文人,精通文理的不少,能作出不朽佳文,千古绝句的,却不多。
懂不懂和能不能本就是差别很大的两回事。
能的,一定先懂。
懂的,却未必能。
只听那个女人骤然发出一声极不妩媚的尖锐呼哨,手中的银色铁棍已应声飞旋舞动起来,竟也凛凛生威,如凤飞龙翔,风卷残云。
霎时间,黄沙再一次失控地漫天飘扬,隐现着圈圈寒彻的银光。
杀机伴随着漫天飘扬的迷目黄沙,逐渐逼近关小千的眉睫。
银光卷舞十数丈,目力所及已几乎全是银光闪耀。
银光并非越来越多,只是越来越近。
银光已离关小千的咽喉很近很近,还在越来越近。
这当口关小千的目光才陡地一炙,手中剑才滑下肩头,瞬间如雷击般直刺了出去。
他本不显得着急,此时出手应对也似还来得及。
真的还来得及?
飞鸿一线的剑光笔直刺入圈圈银光的最中心,也是最深处.
新绸一般的银光,乍被飞鸿一线的剑光撕裂,隐约有清脆的裂帛声传出。
气势迫人的银光立刻丧失了力度深度,弱如流萤,薄如蝉翼。
呀的一声幽叹,沙雾漫漫,已再不见银光的晃眼,已再不感到银光的生寒。
银光尽数灭了,死亡了,杀机也随之灰飞烟灭。
而那个女人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似高深狡猾的民间术士偷偷耍了一个障眼法,等场地上烟幕尽散时,人已蒸发在空气里。
关小千毫不迟疑地往一个方向追出去,有一种惯性的意识在急骤地驱使着他。
什么都已来不及深想。
他追得很快,双脚交替的速度实在已快到惊人,敏捷如一只正捕食的豹。
他不明白那个女人究竟是何用意。
为何只出了几招,还没有真的交上手,就已匆匆远遁?
难道她眼力够准,看出自己不是关小千的敌手,见势不妙只好先跑?
但她出招之前又何必大放狂言?
若以此想来,刚才她大放过的那些狂言,不免让人觉得太滑稽。
也许,这只不过是个开头而已。
也许,她其实是想引关小千去一个地方,在那里才慢慢地给杀手苦头吃。
若是如此,她要引关小千去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这问题必须用双脚来亲自探究,杀手最适合也最擅长实行这样的探究。
终能解出的答案会是一个充斥着沉沉死气的人间地狱么?
地狱有何惧?
大漠本身就是炼狱。
或许去炼狱中的另一个地狱,对此刻的杀手而言,也不失为好事。
XXX
夜尽,又是晨。
千篇一律的夜,千篇一律的晨。
酷寒,漫长,寂寞,发闷,炽热,以及永远单调的空气。
也许大漠之夜总是有时似无尽头,有时却又眨眼一般短促。
追逐那个女人的过程中,他幸运地发现七条蜥蜴三条蛇,还算充实地补了下 体力。
所以他对自己追逐的方向更有信心。
XXX
那个女人的背影远远地停了下来。
停在村口。
面对着一条街。
死街。
整条街沉溺进一潭死亡的寂静里。
整条街挂满了苍白而凄凉的纸幡。
风若有若无地悄然吹过,朦胧沙雾中,隐约漂浮着太多太多惨烈的哀叹。
那个女人远远背对着关小千。
似故意在等。
关小千慢慢向她一步步走近。
他目光虽直盯着那个女人的背,这条满布死气的街却明显抢走了他大半注意力。
他立刻觉得自己的呼吸已渐不顺畅。
最后在一个距离女人比较近,视野比较开阔的位置驻足站定。
他很快也心悸地清楚目睹了这条街可怕而可悲的一种惨景。
这就是地狱?
她为什么一定要引他来这个地方?
关小千更加一头雾水,更加猜不透,想不通。
这个地方确实已算是一处足令人毛发悚然甚至精神也绝望崩溃的人间地狱。
对孤立太久的杀手而言,还有什么比极端的沉寂更可怕?
在这里,几乎听不到任何生命的呼吸,只有满世界的怨鬼,幽幽地呻吟,哀哀地哭泣。
在这里,他们这两个活人也像没了正常呼吸,突然沦为两片似是而非的鬼影。
关小千问仍背对着他的那个突然也沉寂的女人:“你为什么引我来这里?”
那个女人嘴角浮起一痕浅浅的冷笑,悠然道:“好像不是我引你来的,好像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关小千一时语塞,事实好像的确是这样子。
他想清楚这事实,竟难免有些惭色,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吃错了什么药,会莫名其妙地跟着她来?
多少悲剧,都是自作自受。
半晌他才又道:“是我要跟来的,不错,但……你为什么偏要停在这个地方?”
那个女人妩媚地微笑:“这个地方虽不是极乐之境,却也是一个好地方。”
关小千问:“什么好地方?”
那个女人道:“逃命的好地方。”
关小千又听胡涂了,表情已略显木讷:“逃命?”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语声幽幽:“我自认打不过你,不是你的对手,再打下去也只有我吃亏,所以我走为上计,先逃为妙。而这个地方恰是一个难得的逃命的好地方。”
关小千道:“我还是听不懂。”
那个女人道:“是么?不过世上很多事你听不懂反而对你有利。”
关小千摇了一下头,自嘲似地苦笑了笑,突然又冷冷问道:“你究竟是谁?”
这问题她本来一开始就拒绝回答。
但这次她却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她不仅回答了,而且回答得很巧妙。
她笑着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究竟是谁。”
关小千道:“我也会洗耳恭听,听得认真仔细,但愿你的芳名不会太要命,不会让我永生难忘。”
那个女人道:“多谢你捧场,不知你听没听说关外流传着一个响亮的名号?”
关小千果然表现得认真仔细,问道:“什么名号?”
那个女人也表现得十分郑重:“红蜘蛛。”
关小千愣住。
他虽初出江湖尚不久,这个名号他却早已听说。
只因这个名号不仅在关外被叫得响亮,连相距甚远的中原也有很多武林人时时谈之色变。
这个名号实在已罪恶到了极点。
红蜘蛛。
一身红衣如血,面带煞气。
常常将手中一根会吐丝的金棍运用如神,从容挥洒,所使棍法从一出道便已所向披靡,震动寰宇。
棍端吐出的每一根丝更是奇毒无比,轻轻一勒,足可以毒死整头牛。
此人纵横关外武林已长达十几年,从未遇过敌手,近来甚至有传闻说此人突然现身中原。
此人虽毕生邪恶,却也总是性情孤僻,只喜独来独往,杀生夺命全凭一时的意气好恶。
据说前段时间红教教主吴岳亲自拜邀他为红教在关外所设五处分舵的总舵主,也被他冷语拒绝。
纵然吴岳不可一世,傲慢凶烈,却也不敢再多勉强他。
这时乍闻此人名号,怎叫关小千不为之一愕?
但面前这个女人为何突然向他提及此人名号?
难道这个女人会与此人有某种特殊联系?
她也同样使棍,只不过是银色铁棍,她的棍法也不甚可观,恐怕还差此人太远。
关小千试探着问:“好像你并非红蜘蛛?”
那个女人嘴角含笑:“好像……好像。”
关小千目光一沉,冷冷道:“但你既然提及他,想必与他有些关系,你究竟是谁?”
那个女人更诡秘地接着笑道:“我也是一只蜘蛛,一只会吐毒丝的要命蜘蛛。”
关小千不觉有些悚惧:“你与红蜘蛛是怎样的关系?”
那个女人道:“我是红蜘蛛唯一的亲妹妹,在关外托他的名声也总算混出了一个比较响的名号,叫黑蜘蛛。”
她突然问关小千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一个充满戏虐之意的问题:“黑衣的美人,有时比红衣的煞星更毒,你信不信?”
关小千竟点头:“我信。”
黑蜘蛛道:“你不蠢,可惜也不太聪明,像你这种人,总不会活太久。”
关小千道:“我本不需要活太久。说说吧,你的毒丝一定也是从你的棍里吐出来的,对么?”
黑蜘蛛道:“对。”
关小千道:“但你刚才与我交手时,棍里并没有吐出一根毒丝。”
黑蜘蛛道:“我不能用毒丝来对付你,对付任何人都可以,对付你偏偏不能。”
关小千又皱了皱眉:“为什么?”
黑蜘蛛道:“我不能让你死在我的手里,你也不该死在我的手里。”
关小千道:“而你刚才却口口声声宣称是来预报我死期的。”
黑蜘蛛得意道:“我已说过,你不蠢,可惜也不太聪明。这句话我居然说得一点也不错。”
关小千道:“你用不着多卖关子。”
黑蜘蛛笑了笑道:“的确,对你多卖关子用不着,而且时间也不充裕。我这就告诉你,你哪一点不够聪明。我真的是来预报你死期的,却不是来执行你死刑的。”
关小千又有些木讷了:“什么意思?”
黑蜘蛛故意长长叹出一口气:“意思已很简单,我有致你于死地的毒丝,但我不杀你,偏不要你的命。”
关小千冷笑:“谢你手下留情。”
黑蜘蛛摆手道:“我可对你一点情也没有,只因我知道你的秘密,虽然这秘密或许连你自己也总是怀疑。”
关小千目中不易觉察地掠过一抹淡淡的惊异之色,忍不住道:“我的什么秘密?”
黑蜘蛛笑着道:“你生父是昔日恶名昭著的毒王,他百毒不侵的体质遗传给了你,可你从记事起就深恨自己的这个身世秘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真的百毒不侵,你甚至迫切地到处去硬碰剧毒。我虽与你不熟,你的这种事迹却在我们毒界尽人皆知,即使只是毒界最没用的小家伙也特别了解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明知我的丝有毒,偏要千方百计地逼着我吐出毒丝。我却偏不吐,偏不遂你愿,偏要气一气你,偏要玩一玩你,偏要拿你寻一寻开心。”
关小千是真的百毒不侵,但江湖上横行难测的剧毒又何止百数?
所以黑蜘蛛如果突然乐意向他吐丝,说不定他真的难逃一死。
但黑蜘蛛不喜欢玩死人。
当一个人已被她的话戳中要害时,她又何必再动手?
何况她本就还另有计划,她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
关小千听了这些话,神情反而突地很安静,很平和:“既不是你让我死,又会是谁让我死?”
黑蜘蛛道:“自然会有人的。你也不用着急,在这里耐心地等,自然会有人来要你的命。你只需乖乖听话,就一定可以死得好看。”
关小千道:“听你的口气,我现在好像只有站着等死的份。”
黑蜘蛛道:“为你执行死刑的人没到,你当然必须等。对了,等的过程里,你也可以做其他的事,比如用剑在地上画画。”
她不等关小千再开口,已长舒了一口气,似终于卸下背负很久的一件沉重包袱,又似对她而言,最有趣的游戏就此结束。
“好了,再见……噢,不该还有什么机会再见了,但我仍旧要说清楚,我不奉陪,只因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客人正等着我去精心款待呢。你须听话,别追我了,反正追到也毫无意义。你既占不了我的便宜,我也懒得再和你废话,咱们就这么好聚好散。”
她真的走了,走得轻飘飘如出岫白云。
她叫关小千有耐心地等,她却一点等的耐心也没有,等死的人并不是她,所以她不必等,或许她本就一直让别人等。
关小千眼见她渐去渐远的背影完全朦胧进迷目的沙雾中,竟真的不再追上去,竟真的乖乖听了她的话,很有耐心地等,静等,也不知最终会等来的,是不是真的只有死。
等了没多久,其实不需要什么耐心。
关小千再也辨不清她远去的背影时,迷目的沙雾笼罩中,死气沉沉的长街上,突有一团人影气势汹汹地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