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活动开始了,吴竹英克制着自己的一言一行,然而,她还是克制不了对罗文龙猝死的悲哀,她灵魂中的碎片在她 体 内 涌动着;当罗文龙的老婆帮助罗文龙穿殓衣时,她就站在身边,按照县城的习俗,只有罗文龙的直系亲属才可以帮助罗文龙穿殓衣,两个儿子在外面上大学以后,已经毕业了,正在分配工作,所以罗文龙的老婆不想把儿子们招回家来。
她是罗文龙惟一的直系亲属,所以只有她可以帮助罗文龙穿殓衣,吴竹英站在一侧,她本想帮助罗文龙的老婆,然而,她却只能站在用石灰粉划分好的界线之外。
除了她自己,没有谁看见她和罗文龙经历二十多年来的幽居史,没有人能感受到她做了罗文龙二十多年情妇的那种痛苦和幸福。当罗文龙的棺材入土时,她害怕极了,她害怕就此再也看不到罗文龙了,于是,她想跑上前去,然而,搭便车的女人却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暗示她道:“大姐,大姐,现实点,冷静点,你要回到现实中来啊!”
在搭便车女人的手猛然抓住之下,她的心灵和身体慢慢地回到了现实。葬礼过后的第二天凌晨,她独自一人悄悄地到了那座墓地,她在崭新的墓地之下跪了很长时间,她似乎悄语了很长时间,但无人听见她在说些什么。她跟搭便车女人消失在县城的客运站时,避开了罗文龙老婆的送别,在罗文龙老婆眼里,她只是另一个陌生人,一个开药店的店员而已,因为与罗文龙有业务上的交往,所以把罗文龙送回了家。而对她来说,罗文龙的心脏再也不可能重新跳动,要是能有什么方法让她重新听见罗文龙心脏的跳动,也许她死也愿意。就这样,她知道,一个与自己的生命和肉体有着二十多年难以割舍私秘的男人就这样永远离她而去了。
“嫁给我吧,我们尽快结婚”,当夏雨鹏加紧了对陈琼飞的求婚时,姚不时地出现在她面前,站在她面前不停地忏悔不息的姚,从内心真诚地希望再也不愿意失去她,希望在下半辈子与她共同生活在一起。与此同时,夏雨鹏也知道站在花店中不时地追逐陈琼飞的男人正是自己的情敌,从某个时刻开始,他就给陈琼飞送来了结婚钻戒,然而陈琼飞总是平静地对他说:“就像你已经习惯了不跟女人过夜,我也同样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生活”,夏雨鹏急了,开始与她一次又一次地谈话,每一次谈话都听到了类似的回答。
当姚第一次出现在花店中时,她的身体在颤抖着,一阵强烈持久的颤栗深深地穿透了她的灵魂和肉体,通过岁月这种朝前扑动的翅膀也好,流水也好,雷电也好,呼吸也好……她已经逐渐地把姚从她生命中消失了。
也可以这样说在她遇见刘流以后,就慢慢地忘记了姚,而在遇到夏雨鹏之后,又逐渐地遗忘了刘流。然而,刘流不过是短暂的插曲而已,姚却为她留下了一个生命。
多少年来她一直默默地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抚养着女儿姚桃花,然而,她依然同女儿之间保持足够的距离,她不想让姚桃花了解自己的私生活,她不想让像花蕾般的女儿嗅到她身体上另一个男人的味道,前提是她不想让姚桃花在嗅到另一个男人的味道时追问她的父亲在哪里。为此,她远离开姚桃花的生活,甚至也不让母亲进入自己的私生活中去,为此,她严格地划分着自己的生活,把母亲和姚桃花安置在高入云霄的28层楼上,她很少在母亲和女儿身边过夜,因为她知道:她的身体上或灵魂上都弥漫着男人的味道。事实上,从一开始,母亲就已经习惯了她的生活,母亲很少过问她的生命,至于女儿,她好像追踪过自己,有一次,夏雨鹏病了,她趁夏雨鹏老婆不在病房时,匆忙地驱车去看候夏雨鹏的路上,她从车窗的镜片上看见陈琼飞上了另一辆出租车。当她坐在病房中时,她有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夏雨鹏的真实面容,目的是为了不让姚桃花窥视到她真正的生活。值得宽慰的是,姚桃花悄然离开了,从这一点上她已经感觉到了姚桃花在成长,她在属于她自己的历史轨道中朝前飞奔着,直到她把姚带到了陈琼飞面前。
当她想见到女儿时,她的内心世界只搏斗了几个小时就决定带姚去见女儿。因为她从内心深处希望姚桃花能够寻找到父亲,她惊讶地发现,在内心世界所为之搏斗的那几个小时里,她的心灵竟然没有像曾经想象中多少次那样的自私,她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不让姚桃花见到父亲,她要永远让姚桃花属于自己。只因为姚抛弃了她们。
她把姚带到了姚桃花面前,后来又把姚和自己多年前的故事告诉给了姚桃花,目的是想让姚桃花知道,在那个特殊时刻,她站在一条河流边缘,只要她一松手一狠心,那个年仅八个多月的婴儿就会被放进竹筐中去,然后孩子的命运就会顺河床漂流而去……当姚桃花听完这个故事以后,竟然没有一丝儿仇恨,那时候她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姚桃花已经理解了她没有把婴儿放进竹筐中顺河床漂流而去的爱,在这种爱的笼罩之下,姚桃花的仇恨消失殆尽了,甚至仇恨还没上升就已经被爱所战胜了。她知道姚会把姚桃花带走的,只要她愿意,她也会跟着姚到另一个国家去生活,就像姚所描述的未来:“在巴黎郊外的那幢房子里,我们会重新开始生活……”姚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柔声地重复着,然而,她却没有动心。
夏雨鹏意识到了姚的存在,夏雨鹏带着钻戒把她带到了一片秋色弥漫的小树林,夏雨鹏温柔地重复着她和他见面的那个时刻,以及在过去的几十年来他和她的身心所溶为一体的亲密关系,当夏雨鹏试图把戒指戴在她手上时,她挣扎着,戒指从她手指上滑落下去,掉在了柔软的腐叶层上,夏雨鹏弯下腰去拾起那枚钻戒说:“我从来没有想像此刻一样永远地拥有你……为了拥有你,你必须嫁给我……”,她笑了,她笑着靠近夏雨鹏说:“我习惯了”,“你习惯了什么?”,“我习惯了在我晚上睡觉时旁边没有男人的呼吸之声……我习惯了家里的抽屉里没有那本结婚证书的现实……我习惯了当我第二天早晨睁开双眼醒来时,旁边看不到一个男人睡在我身边的现实……”,“这一切,曾经是我经历过的现实,是我生活中的一切现实……”,“不错……是你逐渐地培养了我拥有这种现实,所以……如果我此刻接受你的戒指……那就是违背了我生活的准则……”,你的意思是说我的戒指不可能戴在你手指上了……好吧,我会给你时间……我原本以为我再也产生不了把戒指戴在一个女人手指上的激情;我原本以为我再也不会渴望和一个女人同眠迎来拂晓的那种现实……通过时间,我现在改变了独自生活的愿望,我的再次失败的婚姻早就已经过去了……此刻,时间驱逐开了我的阴影……我不想一个人生活了,我再也不想失去世界上任何珍贵的情感了……所以,我会等待,我会依此永远地等待下去……现在,你陪我去看看路妙珠好吗?”于是,他驱着车向着长坡山精神病院奔去,几十年来,路妙珠依然住在那座精神病院之中,这里已经成为了路妙珠生活的地方,每一次陈琼飞站在长坡山的精神病院时,总是会想着两种现实:很多年以前,当陈琼飞怀抱年仅10个多月的婴孩时,经历了一场爱和理性的搏斗之后,终于没有把婴孩放在顺河床漂流而去的竹筐之中,同样是很多年前,在大海边的沙滩上,路妙珠怀抱着身患先天性白血病的婴孩,无限的绝望使她松开了双手,把孩子抛在沙滩上。两个女人的命运被改变了,陈琼飞没有失去女儿,神经没有发疯,而相反,路妙珠因失去女儿同时也失去了婚姻,这也许是路妙珠精神完全溃败的原因,为此,陈琼飞一次又一次地陪同夏雨鹏来到精神病院,她总是站在远处的暗影之中,看着夏雨鹏一次又一次地走近路妙珠的场景,她知道,夏雨鹏已经承担了路妙珠全部的医疗费,然而,要让路妙珠真正地走出精神病院却是渺茫的,不可知的,尽管他们都在等待之中。
此刻,陈琼飞把姚桃花和母亲送到了飞机场,姚早已等候在飞机场了。陈琼飞知道母亲之所以愿意陪同陈琼飞去巴黎生活,是因为母亲已经失去了她亲密世界中的两个男人,在并不长的时间里,母亲手臂上戴了两次黑色袖套,这是吊唁的方式,当母亲几天前从南坝小镇回来时,衣袖上就戴着深黑色的袖套,她即刻就感觉到:母亲最心爱的男人离她远去了,难道是二十多年前她看见过的那个男人吗?那幕场景像是慢镜头中的一个瞬间扑面而来,那年她才有17岁,看见一个陌生男人走出了母亲的卧房。
现在,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女儿姚桃花的身体上,她是多么希望姚桃花能够穿上她买给女儿的最时髦的贴身的外套,在买下外套时,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塑料模特变成了女儿的身体,那纤细而青春的身体;然而姚桃花依然穿着她不久前看到的宽大的外套来到了飞机场,难道女儿不喜欢她送她的外套吗?风很大,在姚桃花下车的时候,一阵风呼啸而来,在无意识之中,当女儿拎着箱子朝前走时,她突然有一种感觉:姚桃花的身体显得很笨拙,不像过去一样轻盈,而且走路显得很缓慢,有些小心翼翼;而且当女儿一边朝前走时,一边会无意识地把手放在腹部上……然而,当她还来不及追问这是为什么时,姚已经朝着她走过来,姚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说:“我会在巴黎等你,我们都会在巴黎等你!”
在离别的时候,母亲走过来拥抱了她一下说:“我走了,我会照顾好姚桃花”,她的身体轻柔地贴近了母亲,她感觉到了母亲在逃逸的身体,已经快进入60多岁的母亲戴着她吊唁亲爱之人的孝套,正在逃逸到另一个世界中去。
现在,她就要拥抱女儿姚桃花了:她慢慢地走近女儿,用尽了她二十年来最为挚爱的母爱伸出了双臂,正是因为她当年的母爱,使她没有把那个年仅八个多月的婴儿放进顺河床漂流而去的竹筐中去,使那个婴儿长大,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女。她的手臂最轻柔地拥抱着女儿裹在宽大外套的中的身体,突然,她的身体贴近了女儿的小腹,那种凸出的小腹部使她猛然回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触到腹部在变化的惊悸感,然而,女儿迅速地结束了这个拥抱,头也不回地跟着她的父亲和外婆朝着候机厅走去了,因为离飞机起飞只剩下很短的时间了。
她留下了下来,她不断地仰起头来,看着朝天空振翼下去的飞机,她知道姚已经把她的母亲和女儿都带走了。而她留了下来,夏雨鹏已经守候在飞机场门口,夏雨鹏走上前牵起她的手说:“我们走吧”她就这样跟着夏雨鹏离开了飞机场,那天晚上,夏雨鹏问她什么时候能戴上那枚钻戒,她摇了摇头,夏雨鹏说他会等待下去的,她笑了笑说:“我已经习惯了做你的情妇!”夏雨鹏说:“时间会改变角色的!”她望着夏雨鹏的脸,那张脸仿佛变成了时间巨大的网,笼罩着她。然而,她的手伸出手,不断地伸向夜空,她知道她不是为了触摸到夏雨鹏的手,而是想触摸到女儿姚桃花的外套,那件宽大的外套为什么罩住了女儿苗条的身体,为什么,在飞机场离别的时刻她看见了女儿的身体丧失了轻盈,而一旦她的腹部在拥抱中贴近了女儿的腹部,为什么她会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小腹凸起的那个时刻,然而,她想起了女儿姚桃花在飞机场上坚定的那种眼神,她深信女儿已经能够有力量去改变和接受自己的命运。当她回到家后,夏雨鹏留了下来,她触到了那枚戒指,戒指并没在她手上,戒指在枕头下,在时间中滑动着。而夜色上升着,在梦中反复抚摸着姚二十多年的缺席,把这种缺席归咎为沉重而殊途同归的离别,漫长的离别使她成为了女人;她在梦中触摸到了六十多岁母亲的吊唁黑袖套,它在母亲的手臂上缀满了那种秘密的故事,正是这些故事使母亲在孀居的二十多年时光中无法脱身,从而享受到了幸福,而此刻母亲的逃逸之路已经变得轻松;她触摸到女儿姚桃花凹起的腹部,那是她经验之花中的一个秘密,她预感到女儿的爱已经超越了那凸起腹部的一阵沉重;她触摸到了姚一遍又一遍述说等待她的那把钥匙,那是打开巴黎郊外房屋的一把金属钥匙,姚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暗示过她生命中的那把钥匙是永远属于她的;而此刻,她翻过身去,已近拂晓,她醒来了,她竟然在夏雨鹏身边睡了一觉,度过了一个夜晚,时间深深地扎根在她的灵肉之间,却无休无止地流逝着,她下了床,拉开窗帘,时间就在阳光的眩目中改变着一切,她和夏雨鹏站在楼下分手,然后她去了花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