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套一如既往地罩着姚桃花的身体,在她决定离开省城之前,她还是想去见耿老师一面,因为用不了多长时间父亲就会带她去巴黎生活。她想见见耿老师后再决定这个孩子是留下来,还是到医院堕胎。那年冬天,她不断地更换外套,母亲给她的零花钱被她全部用来买外套,从买第一件外套开始,她就只感到一个小生命已经纠缠住她了。
外套,她盯着别人的外套,也盯着从她身边经过的那些年轻孕妇的外套,因为天冷,孕妇们也不得不穿上外套,也有些年轻的孕妇,好像并不畏惧寒冷,她们穿得很少,向世界展现着她们那越来越挺立的腹部,骄傲的目光仰起来,看着整个世界。姚桃花并不怕冷,不过,她从那些穿外套的孕妇身上获得了灵感:一种把身体的真相所罩住的可能性,她困惑而不安地寻找着这种可能性,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她已经买下了三件不同颜色的外套,款式基本相似,只要能恰到好处地罩住她的身体就已经如愿以尝了。
当她穿着黑色的外套站在电话旁给耿老师打电话时,那是一个午后,耿老师一听见她声音就很兴奋地问道:“桃花,你在哪里?”她说她在一家离耿老师餐馆很近的茶馆里等他,十五分钟过去以后,耿老师就来到了茶馆里。
耿老师的目光依然一往深情,也许这就是耿老师前妻的言说的那种“德性”,他深情地坐在姚桃花的旁边说:“你给我打电话,我真高兴,好像我们认识以来,你是头一次主动地给我打电话,我真的说不出有多么高兴啊,桃花……他一边说一边拉起了姚桃花放在腿上的手,姚桃花本能地把手抽出来说:“别这样,你别这样……”,“哦,我忘了,我们已经告别过去了……桃花……你不会轻易地,主动地给我打电话的,你给我来电话,肯定有什么事,对吗?”姚桃花点点头说:“我怀孕了!”
耿老师不大相信地说:“桃花,你开玩笑吧,你从来不开这样的玩笑……”,“我真的怀孕了,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怀孕了……”,“那好啊,如果怀孕了,我们就把孩子生下来……这是一件好事情呀……如果这样,我就可以有勇气跟她离婚……我们就能在一起了……”,“离婚……跟你刚刚度过蜜月回来的女人离婚吗?我来找你不是让你离婚……我来找你只是想告诉你,我怀孕了,我现在很困惑,我不知道是应该把孩子留下来,还是去堕胎……我真的很困惑……”姚桃花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去,面对着茶馆里的窗户。
两个人都沉默着,耿老师点燃了一根香烟,在姚桃花的记忆中,耿老师好像根本就不吸烟,看见姚桃花盯着手里夹着的香烟,耿老师就解释道说:“我刚刚学会了吸烟,你感到奇怪了,对吧,我是在我和她度蜜月时学会了吸烟,度蜜月时,我们过得并不幸福,总是在怀疑,争吵,我很后悔跟她结婚……她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女人,好像知道我和你的事,然后从开始度蜜月时就折磨我……是我前妻把我和你的事都告诉了她,在度蜜月时,她每天都要发疯……如果她没有怀孕,我是不会跟她结婚的……”
姚桃花愣了一下,她明白了,除了她已经怀孕之外,还有另一个女人已经怀上了耿老师的孩子。她朝着窗口望去,仿佛望见了一条跑道,很久以前,在她还未穿上外套之前,父亲把她带到了飞机场的一条宽敞的飞机起飞降落时的跑道上对她说:“桃花,你一定要跟父亲到巴黎去……有一天,我们坐在飞机上,当飞机从这条跑道上升起来时,我们就会离开这里,到达另一个国家,它会给你的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色彩……”从那一时刻,她就不停地梦见了飞机。
“你在想什么?桃花?”耿老师的手又一次伸了过来,想捉住她的手,她没挣脱,她在想:我为什么要来面对耿老师呢?我们不是已经彻底地告别过了吗?为什么我们要坐在一起呢?我不过就是怀孕了吗?女人天生就是要怀孕的,不在今天怀孕就会在明天怀孕,我为什么害怕怀孕呢?我害怕是因为怀孕对我来说是一件不能公开的秘密,因为我未婚先怀孕了。
然而姚桃花仍幻想着飞机的意象,她猛然地意识到了,只有飞机可以把自己带到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国度去生活,在那里,她就再也看不见耿老师了。现在,她站了起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说了声再见,耿老师追上前来问她到哪里去,她低声然而坚决地说:“忘记我找你这件事,我怀孕是假的,我根本就没有怀孕,想一想吧,我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会怀上你的孩子呢?这是我开的一个玩笑,尽快地请你忘却这个玩笑吧,我要走了……”,耿老师迷惑地望着她的背影离去。
而她依然穿着那件外套,不过,她已经在回头看去的时候看不见耿老师了。世界突然变得很宁静,她现在明白,她已经再一次告别过耿老师了。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这是她转身离开耿老师后流出来的泪水,她无法控制,不过,她没有让耿老师看见她面颊上晶莹的泪水。
她想起了母亲的形象:20多年前,母亲生下了自己,如果当初母亲把她放在那只竹筐中顺河床漂流而去的话,也许她就再也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感受人世间的一切美好和痛苦的颤栗。所以她已经决定不去堕胎,而是催促父亲尽快地带她去巴黎。
她会留下这个孩子,用前所未有的力量把孩子留下来,她绝不去堕胎。有一件事她要尽快地去做,那就是去见父亲。搭了一辆出租车,她奔向了父亲住的那座小区时,她仿佛已经又一次看见了飞机的跑道,自己的身体似乎在跑道上往前滑行着。
是的,她选择了滑行,她再也不想把那个正在她子宫中成长的孩子与耿老师联系在一起了,她不会再一次坐在耿老师面前,告诉耿老师他怀孕了怎么办?她的勇气已经从心灵深处升起,她要让这个孩子在她子宫中愉快地成长着,她要像当年的母子一样独自承担这个孩子的降临,她绝不会把这个孩子放在河床上,顺着河床漂流而去。
她下了出租车,刚把手放在门铃上,门就打开了,仿佛父亲已经知道她降临,事实上打开门的是母亲,母亲见到她后愕然了一下便说道:“桃花,我先走,你跟你父亲好好谈谈吧,他就要在近期带你出国……桃花……”母亲一边说一边把她拉到门外,母亲似乎先观察她的身体,母亲说:“桃花……最近以来,我总是看见你喜欢穿着宽大的外套……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难道仅仅因为你就喜欢穿这些宽大的外套吗?你要出国了,母亲给你买了几件外套,可以很苗条地映现出你的身材,你回家时,可以试一试……好吗?”姚桃花抽搐的身体顿然松弛了,当母亲盯着她身体时,她感到不知所措,她惟恐害怕母亲揭开她穿外套的秘密,然而,现在看来,母亲并没有发现她的外套之谜。
她来见父亲的另一个目的,是让父亲说服母亲和外婆一块到巴黎去。然而,父亲告诉她说:“你母亲是不会跟我们离开的,也许她永远也不愿意原谅我,也许她还有属于她自己的生活……甚于你外婆,好像还很有希望……我们不到半个多月就要离开了,桃花……我真高兴你跟我走……”姚桃花看着四十多岁的父亲,父亲在一次进公园中时曾告诉她:二十多年前当他离开中国到国外去时,曾经碰到过几个女人,然而,那只是一些短暂的故事而已。他这一生的最大愿望就是重新找回姚桃花和她的母亲,二十多年来,他没有成家,一个人在巴黎郊外买了房子,虽然挣了不少钱,然而却孤零零地失去了世界上最为珍贵的东西。现在,父亲让她回家去劝说外婆,能不能最后决定跟他们走,父亲把他们送到楼下就走了,她乘着电梯上楼。
外婆不在家,留了一张纸条说她回小镇了,要几天后才回来。她的眼前重又出现了外婆约会时的场景:难道那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果真是外婆的情 人吗?也许外婆又去见她的情 人了。她很理解外婆,现在,她站在穿衣镜前开始脱去外套,她很松弛地看着自己的腹部,它在逐渐地朝外挺立起来。她还看见了母亲给她买的外套,她看着那一堆堆外衣,她知道有很长时间她不能穿这些外套了,有很长时间她的三件外套会罩住自己的生活在飞翔。然而,她知道她会像母亲当年一样勇敢无畏地去面对那个未来的孩子的降临。
此刻,吴竹英正奔往罗文龙出事的地点,几个小时前吴竹英正在削着土豆,电话响了,是搭便车女人来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杂乱,充斥着各种汽车的声音,搭便车女人在电话中告诉她说罗文龙心脏出了问题,让她尽快地赶到200公里之外的康罗卫生所去。她抛开了一堆土豆,一把刀,打了一辆出租车,因为根本就来不到汽车站乘客车,她知道罗文龙心脏不好,很早以前,她就预感到如果罗文龙有一天身体出毛病的话,问题一定会出在心脏上。
几天前,罗文龙就给她来电话说,他们又要见面了,还有搭便车的女人也会站在高速公路加油站搭他的车到省城。搭便车的女人上次跟她的男人见了面,吴竹英和罗文龙都知道,那天晚上,那个做布料生意的男人留在了搭便车女人的客房里,第二天一早才离开。只经过了一夜,搭便车的女人就理解了那个男人,因为男人告诉她说:事情总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他们依然可以像过去一样保持着亲密关系,他劝搭错车的女人先回到小镇去生活,一有机会他就会把她接到省城来生活。对此,搭便车女人似乎又寻找到了她的希望所在,她觉得她的男人说得有道理,她先回到小镇去,不过,她今后会经常到省城来与她的男人见面。过了两天,她就搭上罗文龙的车回家去了。
吴竹英的心痉挛着,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觉得罗文龙的心脏好像不再跳动了,也许他太累了,他的心脏也需要休息一阵子。在车上,她一言不吭地望着窗外,还不断催捉出租车司机,如果可能的话尽快地加快速度。出租车司机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宽慰她道:“大姐,大姐,我既要把你安全地送到目的地,也会尽快地加快速度,你就闭着双眼睡一觉吧,等你醒来了,我们准会到达目的地”。她就这样闭上了双眼,事实上她根本睡不着,罗文龙的心脏出了问题,她是不可能进入梦乡的。但是,闭上双眼总比睁大双眼要好受一些,因为闭上双眼时总会产生一种幻景似的感觉,好像她跟罗文龙幽居的场景会一幕幕地宛如电影镜头一样切换着场景;而当她一旦睁开双眼,总是会想着一个现实问题:罗文龙的心脏出了问题。
罗文龙的心脏确实出了大问题,当吴竹英赶到康罗卫生所时,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对吴竹英说:“我们已经尽了力,然而还是无力使他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实习医生的意思是说在罗文龙来卫生所之前,罗文龙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吴竹英抓住实习医生的手说能不能用别的办法救救他,实习医生说:“罗文龙的心跳已经停止两个多小时了,我们无力使他重新恢复心跳……你还是尽快地送他回家去处理后事吧!”
实习医生的说话显得很残酷也很现实,搭便车的女人走上前来安慰吴竹英说道:“你无法想像我当时的恐惧,那是高速公路的中段,罗大哥突然说休息一会,他想吸支香烟,我就顺便下车透透气,不过几分钟时间,大约是十分钟时间,当我上车时突然看见罗大哥趴在方向盘上,我以为他睡着了,便悄悄地拉上车门,然而车门合上的声音也没有让他醒来,我以为他太疲惫,就让他休息一会儿,没有唤醒他,又过去了二十分钟,我感到有些不正常,是因为我突然发现罗大哥几乎从没变过姿态,他趴在方向盘上的姿态太沉了,我叫了声罗大哥,我又唤了三声罗大哥还是没有醒来,我急了,便摇着他手臂,我把手放在他心脏的位置,因为我听罗大哥说过他心脏不好,我却怎么也感受不到他的心跳……我知道罗大哥的心脏出了问题,于是,我就截住一辆车,让司机把我们寻找卫生所……事情就是这样……”搭便车的女人突然哭了起来说:“大姐,事情都这样了,我们还是把罗大哥送回老家去吧!”
吴竹英截了一辆面包车,搭便车的女人说罗大哥的车都还在高速公路边呢,吴竹英又在卫生所所在的小镇顾了一名会开车的司机,她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如此地理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倒下去,也许是因为罗文龙已经倒下去了,她不可能再倒下去。没有倒下去的人总比已经倒下去的人要好得多,因为倒下去的人令她心碎,而她却因此可以在令人心碎中支撑起身体,不再让自己倒下去。
安排了一切之后,她就坐在罗文龙躺下的地方,现在,她知道,她要把罗文龙送回他生活的县城去,送回他老婆身边去。她抑制着想号啕大哭的欲望,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让她号啕大哭的地方,他静悄悄地坐着,望着罗文龙的秃顶,她不由自主地又一次伸出手去,开始把手放在罗文龙的秃顶上。朝着那片秃顶轻柔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的抚摸着,光阴的速度是如此地快啊,她的灵魂突然变成了碎片。
离县城已经越来越近的时候,也正是夜色朦胧的时刻,搭便车女人说:“大姐,快要到了吧!”她支唔着道:“快到了,快要让罗文龙回到家了,快要见到罗文龙的老婆了,时间快到了,时间多快啊……”
两辆车同时到达县城,在穿过了许许多多既陌生又熟悉的街道以后,吴竹英终于寻找到了她情夫的家门口,她站在门口,因为没有门铃,只好不住地敲门,她的心已经碎了,然而她仍然得敲开门。
一个女人在夜色中也仍然显得很高大,她终于来开门了,这个女人一出现,吴竹英就想远远地逃逸而去,然而,在这个世界上,面对她情夫的老婆,她能逃逸到何处去呢?
幸运的是罗文龙的老婆在见到她以后根本就记不出她来了,也许在这样一个时刻,罗文龙的老婆的灵魂已经害怕极了,她慌乱地叫了声罗文龙的名字,然后就扑在罗文龙的身体上,大声号啕起来。
吴竹英和搭便车的女人把她扶了起来,劝诫她要节哀,她的身体倚依在吴竹英身体上,她来不及问这两个陌生女人,是谁,直到举办丧事时,她才回过神来走到吴竹英身边,她把吴竹英和搭便车女人都当作了省城医药批发药店的店员,也许她知道罗文龙一次又一次地上省城,交往的人都是医药批发药店的店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