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钟以后,陈琼飞把车开进了马街县城卫生院,陈琼飞轻轻打开门,扶着母亲吴竹英向着急诊挽救室奔去。她头一次感觉到女儿在搀扶着自己的身体,而在以往的日子里,总是她在搀扶着别人的生活:比如,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深夜,她曾经在南坝小镇的黑夜之中把女儿陈琼飞搀扶下出租车,在她伸出手臂去搀抚女儿时,她看见了一个襁褓,某个时刻,她曾经搀扶过罗文龙,那是罗文龙患感冒发高烧时,然而罗文龙还是没有违约前来与她约会,她站在仓库门口等他,她看见他朝她踉跄着走来时,她感觉到了罗文龙的精神状态很萎顿,她不顾守门老头的在场,走上前去搀扶住了罗文龙……
此刻,她被女儿搀扶着前来面对这桩车祸:出租车司机因流血太多已被抢救无效在10分钟前死亡。医院正等待着死者家属在死亡单上签字。此刻,她不能置信出租车司机刘福元如此之快就抛下了她,她不能相信,她掀开了包裹着刘福元身体的一块白色床罩:冰冷的气息朝着她扑面而来。她作为刘福元指定的夫婚妻在死亡通知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吴竹英。
女儿沉默不言地看着她,她知道,女儿一定在问:母亲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成为了这个男人的未婚妻。她感觉到女儿甚至已经盯着了她指环上的那枚戒指,于是:痛感,一种欲哭无泪的痛,一各绝望的痛此刻在她的身体中蔓延着,就像不久之前,刘福元往她手上戴上金戒指时,幸福曾经在她身体中蔓延过一样。
在面对死者的那些时刻,她突然变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清醒:因为面临着葬礼以及葬礼之后让死者安息的墓地,她想起了在刘福元带她去一座墓地时,也正是刘福元前妻的祭日,在墓地上,刘福元把一个死者和生者缔结的秘密告诉了她:刘福元的前妻希望刘福元死后和她同葬在同一座墓坑里,这是他们永久缔结的法则,曾经在当日震撼过吴竹英的生命。
此刻,吴竹英是那惟一的人,把死者安葬在墓坑里的人,因为她是死者的未婚妻,可以肩负着这种神圣的职责的惟有她。依然是在女儿的帮助下,她把死者送到了城郊的跑马山殡仪馆,这是她头一次到殡仪馆,在南坝小镇,还没有把死者推入殡仪馆火炉的习俗,因为南坝小镇根本就没有殡仪馆焚尸。当死者即将被推进火炉之前:只有她,死者的未婚妻把手伸出手,抚摸着死者的脸颊,她感觉到刘福元只是在睡觉,这哪里是死亡,她熟悉刘福元的睡态,他睡着时就像孩子。
每个人一旦进入死亡,其睡着的姿态大都像孩子般恬静无比,这就是人丧失思想之后的冥静;这就是人失去欲望之后的幸福;这就是人失去心跳之后的满足,一种永久的满足附在死者身上。
刘福元闭着双眼,难道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愿望会有人帮助他实现吗?吴竹英理解他这个有限的愿望,当刘福元的身体被送进火炉中去的那一时刻,吴竹英好像树根一样有了根须;而当刘福元的身体变成火炉中的灰烬时,她看到了一些没有完全焚尽的骨头,她抚着那些骨头的手在发颤,她是刘福元心里的未婚妻,所以她怀抱着刘福元的骨灰盒到了墓地上。
这是一次奇异的葬礼,她只到过这墓地一次,如果她是失忆者,那么根本就找不到刘福元前妻的墓地,所幸的是她成为不了失忆者,环绕了墓地一圈之后,她就看见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刘福元的名字。她终于嘘了一口气,因为现在她可以帮助刘福元实现人世间最大的一个愿望了:把他的骨灰盒埋在前妻的同一座墓坑中,与前妻共眠。
几个来自山下村庄的农民帮助她掘开了墓地,另一只骨灰盒呈现在眼前,宛如一只长满了青苔和花纹的神秘匣子,紧靠着这盒子的是吴竹英亲手放在墓坑中的另一只骨灰盒,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只骨灰盒也会长满泥土赋予它的花纹和青苔……这就是死亡在所置身的环境中达到的一种境界。不管怎么样,吴竹英已经捧着泥土把那只骨灰盒埋在了泥土下,她想起当姚桃花四岁那一年,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找到了一只从树身上滑落在根须下的死鸟,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掘开了泥土,和年仅四岁的姚桃花把死鸟埋在了潮湿的泥土下。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一年,陈琼飞翻拂着那本挂在墙壁上的日历,她知道自己是在挟裹在日子的流逝中充满等待的生活着的。如果没有等待支撑着她,那么她还会是夏雨鹏的情人吗?夏雨鹏开始付诸诺言了,一个午后,他把陈琼飞约到了一家酒吧说:“我想应该跟药剂师离婚的时刻到了”。
陈琼飞用一种惊喜的目光看着他;面前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所以从她与他的车身相撞的那一刻,她就不埋怨他,这个男人始终把她拉在手上,这就是宿命,终于等到他可以把承诺变为现实的时刻。她带着陈琼飞又来到了长坡山精神病院,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来长坡山了。
长坡山精神病院在规章制度上作了一番人性的改 革:探望病人的人可以陪同精神病人在医院中的小花园中散步1小时。这个人性的改 革使夏雨鹏很高兴,他总是说路妙珠的病房看上去就像一座监狱,每一次他走进去时仿佛在探监,在监狱似的病室里,他怎么也无法与路妙珠交谈。现在,他终于可以把路妙珠带出病房,陪她散步了。
很久以前,陈琼飞就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变化:在她的引导下,夏雨鹏对路妙珠的态度开始有了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他的怜悯心在上升,过去是陈琼飞提醒他应该到精神病院去了,现在则反过来,是夏雨鹏提醒她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路妙珠了。她回过神来看着夏雨鹏,她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嫉妒夏雨鹏与路妙珠的关系,后来她渐渐地弄明白了:她之所以可以溶进夏雨鹏的生活中去,一次又一次地陪同他去精神病院,是因为在路妙珠的身上她总是会看见自己当年的影子。如果她抱着年仅八个多月的婴孩,残忍地选择那只河边的竹筐,把孩子放进竹筐中顺河床漂流而去,那么她就已经把这个婴孩为此抛弃了;如果那样的场景发生了,无法扭转了,那么她也许就是现在的路妙珠。
她肯定路妙珠的精神病跟这个女人把患先天性白血病的婴儿抛弃在沙滩上的事件有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那个被她所抛弃在大海里的孩子虽然再也看不见了,却时时刻刻像幽灵般在绕着她转动……然而,有一天,夏雨鹏却对她说:如果他当初没有那样快地与路妙珠离婚……那么会怎样呢?夏雨鹏又说:也许我不那么快地离婚,她就不会感觉到自己被抛弃的感觉……因为当她把孩子抛弃在海边回来以后,她的身体是颤抖的,她好像患了伤寒,浑身哆嗦着,用一床被子包住自己的身体还在颤抖,然而她的目光中却流露出一种颤抖的兴奋,不住地对我说:我把那个孩子抛在大海边了,她再也不会回到我们生活中来了……事实上,那时候路妙珠已经开始发病,只不过我没有意识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