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既没有接纳父亲姚的存在,也没有否定父亲姚的位置,她站了起来,姚说他可以开车送她到学校去,她说她不想回学校去,她让父亲把她送到了调音手所在的省乐团的门口,她对父亲说她的朋友在里面,让父亲先走。
她看着父亲好像驱车已经走了,才进入了省乐团的大门,她敲开了调音手的宿舍门,调音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她就说道:“你不应该把我从河床中的青苔里救上岩来……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重新回到堤岸上来……”调音手站在她身边试图抚慰她,调音手发出的声音就像从某一种乐器中流动而出,显得很温柔:“桃花,你是不是为了那个男人而烦恼?”“哪一个男人?”姚桃花突然神经质地问道。
“耿老师……那个想把你从我身边攥走的耿老师……”姚桃花突然伸出手臂勾住了调音手的脖颈说:“抱住我,或者把我送到那河床中去,让我随着青苔飘流而去……”调音手拥抱住了她,她侧过身突然看到了楼下的院子里有一个男人正仰起头来朝上看,她的身体突然像发烧一样灼热,她把刚刚听到的一个故事如实地告诉给了调音手,然后轻声说:“抱住我,别让我回到耿老师身边去,也别让我回到楼下那个男人身边去……”
调音手紧紧地拥抱她说:“桃花,听我说,当我把你从落在青苔中的身体往上托起来时,你知道我心中洋溢着什么样的力量吗?我不愿让你死,如果你顺着青苔漂流而下,你肯定会被淹死的,我一定要把你托到岸上去生活……你终于回到了岸上,这就是生活,所有你经历的一切都是生活中的一部份……当你朝下看见你的父亲时,你应该感觉到你的父亲在寻找你,因为他再也不想过那种没有你的生活……所以,你应该回到你父亲身边去……没有一个男人不犯错误,我们都会犯人生的一系列错误……”姚桃花的热泪就在这旋律般的声音中流了下来,溅湿了她的面颊。
在调音手的鼓励下,她下了楼,朝着父亲走去。那天晚上,她陪同父亲沿着马路走了很长时间,她慢慢地已经从内心开始接受父亲。这从天而降的父亲犹如她在自己的历史中提炼出了钢铁或者熔炼出了真谛:当一个人历尽艰险寻找到父亲时,灵魂头一次发现,自己并不是平白无故降临于人世的,它来源于父亲和母亲的身体故事。
然而,当她把自己接受父亲的事告诉母亲时,母亲冷漠地说道:“……你并不知道母亲在你八个多月的时候抱着你回家的路上,曾经想把你的身体放进河边的一只竹筐中去,让你顺河床漂流而去……”,姚桃花的身体突然有了快感,这就是为什么自己总有那样的意识,想落下去,把自己滑落在河里的青苔之中……母亲虽然没有告诉她后来为什么没有把她的身体放在竹筐中顺河床漂流而去的原因,然而,她知道,当时,她一定在母亲的怀里挣扎着,她的降临改变了母亲的命运。
出租车司机刘福元出车祸之前,吴竹英一点预感也没有,她正站在露台上晾衣服,电话铃声响了,她越过了露台,电话在客厅里,电话铃声已经响过了三遍,在她奔向客厅时,身体不注意地碰了碰茶几上的一只玻璃杯子,那是她泡茶用的茶杯,还没等她奔到电话机旁边,那只杯子就滑落到了瓷砖上,砰地分裂成了满地的碎片……她突然有一种惊悸的感觉:地上的碎片似乎把它们尖锐的触角一直延伸到她的身体中去,令她颤抖,因为电话断了以后再一次响了起来,她抓住了电话,电话中传来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的声音:“你是吴竹英吗?”“我是……”,“请你马上到我们这里来,哦,到马街卫生院来……你的未婚夫出车祸了……”“我没有未婚夫啊,你们是不是把电话打错了?”,“出租车司机刘福元难道不是你的未婚夫吗?我告诉你,他出车祸了,伤得很重,生命很危险,你必须尽快赶到……”电话挂了,吴竹英望着那堆玻璃碎片,一种恐惧在她的身体中穿越着,仿佛许多虫子随着她的衣袖进入了她身体的肌肤,在她的心底里爬行着。
她刚下楼,女儿陈琼飞就上楼来了,陈琼飞见她匆匆忙忙就问道:“母亲,你好像不对劲……”她抽泣着说道:“他出车祸了……我要赶到马街卫生院去,医生说他的生命很危险很危险……天啊,他怎么会出车祸呢?”陈琼飞随同她下了楼,并把她拉进车厢中说道:“母亲,到底是什么人出了车祸?”“我的未婚夫……一个出租车司机……”,陈琼飞嘘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轿车开始向着马街方向飞驰而去。
马街是省城的郊县,在四十公里之外,她坐在后车座,这是陈琼飞的安排,为了让她受挫的身心得到一种空间,所以女儿让她坐在后车座上,从车子出发的那一刻,陈琼飞仿佛第一次进入了母亲的一个故事,她什么话也不说。
吴竹英确实得到了一个空间,她抑制住了自己的抽泣,不住地用手抚摸着指环上的戒指,她之所以戴上出租车司机送给她的金戒指,是因为二十多年来她一直期待着有一个人把戒指戴在她手上,她曾经以为这个人可能是罗文龙,但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只有出租车司机可以把戒指戴在她手上,因为只有出租车司机是自由的,期待着一个毫无自由的罗文龙给自己戴上戒指,那只是白日做梦而已。
指环上镶嵌着一枚金戒指的意义在于:二十多年来,在她历尽了雾中的生活之后,终于看见了目的地;二十多年来,她不知疲倦地奔走着,表面上看上去她投奔的目的地只是和罗文龙约会中的装满床单,棉花的仓库、县城的老房子,旅馆里的一间房子,实际上她在意识深处中想赢得的是一枚戒指,罗文龙不能送给她的戒指,被出租车司机刘福元给她戴在了指环上,这注定着她无法拒绝这枚金戒指。
当刘福元给她戴上戒指的时候,她好像是在二十多年来的这个特殊时刻,第一次观察着自己的手,她悲哀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指环变粗,在变得粗糙无比,然而,她也曾经有过纤细柔软的手指,她和前夫结婚的那天晚上,前夫总是抚摸着她的手说真柔软啊,好像棉花一样柔软无比。二十多年来,为什么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自己的纤指已经变粗,变得粗糙了呢?女人的衰老是从脚和手开始的呀,为什么自己就意识不到这一点呢?
当刘福元给她戴戒指时,她被感动了:二十多年来,惟有这个男人给她真诚地戴上戒指;不过,也不能说罗文龙对她的情感不真城,她体验到了二十年来作为男人的罗文龙对自己的那份感情,但仅仅是感情而已,罗文龙没有机缘把感情上升到一枚戒指上去,罗文龙没有任何机缘把一枚戒指戴在她手上。
出租车司机刘福元赢得了这种机缘:他抚摸着她骨节变粗糙的指环,满怀激情地把戒指戴在了她手上,那一刻,快感像鸟一样在她心窝口扑动着,终于熬到了这一刻,终于相逢到了这样的一种机缘,在那一刻,她完全被幸福所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