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苔啊,青苔的身体在飘动
正当吴竹英决定把罗文龙彻底忘却的时刻:罗文龙却来到了省城出差,罗文龙开着车经过了一夜一天才到了省城,他住下的当晚就给吴竹英来了电话,当时吴竹英正在洗涮锅碗,电话铃响了,震动不息,吴竹英将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才去接电话,给她打电话的不外乎三个人:陈琼飞、姚桃花、出租车司机刘福元。也就是说,她的生活与这三个人有着密切的不可分离的关系。
吴竹英猛然听到罗文龙从电话中传来的声音时,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你是罗文龙吗?你怎么会把电话打到省城来……”她闭上双眼想象着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把省城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了罗文龙。
当罗文龙告诉她,他是开车来省城的,她便嗅到了罗文龙的轮胎味道,她终于想起来了,在不久之前的那次约会之中,罗文龙带着她驱车离开了那座小镇旅馆的目的很清楚:旅馆中有一个服务员曾经是罗文龙在供销社时的同事,正因为那个旅馆服务员认出了他就是当年的供销社社长,所以罗文龙始终感到那个旅馆服务员在窥视自己的私生活,所以,逃跑是必然的。因为罗文龙不想让这个旅馆服务员来研究和传播自己的生活,因为生活如果被人研究来研究去,必然会变成飞短流长,必然会产生传播的力量,做过镇干部,供销社社长,如今又做县城建局局长的罗文龙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竟然带着自己的情妇到旅馆中过夜。这就是他驱车带她离开小镇旅馆的目的:他要远远地避开那个旅馆服务员,当年的供销社同事窥视他的目光,面包车出了几十里之外的公路上时,突然后车轮爆了胎,罗文龙把车停在路边爬到了车身下面换胎,罗文龙让吴竹英不断地给她递工具箱里的工具,罗文龙不到20分钟就把旧胎换了,当他从车身下面钻出来时,竟然像孩子一样兴奋地说:“看来,我今后可以开着车去省城看你了……如果我到省城去,到哪里去找你呢?”于是,吴竹英就说出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她只是随便说出来的,并没有写在罗文龙的手上或电话本上,她没有想到,她只是偶尔中随便说了一次电话号码,罗文龙竟然就记住了这个号码。凭着这个号码,罗文龙通过电话找到了吴竹英。
系在吴竹英腰上的围裙滑落下去:罗文龙来到了省城,这曾经是她幻想过的场景,但幻想是不可靠的,人们往往在幻想中畅游了一遍以后,就亲自掐灭了升起在眼前的幻想,所以,吴竹英又回到了她的现实中来,因为她的灵魂太孤独了,需要一个男人的手去触摸她的灵魂,所以,当她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那幕现实场景:罗文龙松弛地坐在椅子上,把自己秃顶了三分之一的头伸进一只脸盆和笼头下面去时,一双粗大的手正伸过去帮助罗文龙洗着头发,尽管罗文龙头顶的头发很稀少可那个女人的手却轻柔地摩擦着头顶,正是这个现实的场景让她一遍遍地体会到自己不能在这一生中给予罗文龙的温情和现实,另一个女人却可以给予罗文龙。
幻想确实是不可靠的,而可以以此战胜幻想的却是现实:出租车司机带着她的躯体正在飞翔,所以她对自己说:罗文龙离我的灵魂和身体太遥远了……他想需要的东西我不能给予他,我想需要的一个男人的爱,他同样也不能给予我,因此,我要忘记他。忘记罗文龙并不艰难,因为她有出租车司机刘福元。
出租车司机刘福元早年丧偶,他独自一个人生活已经很多年,是吴竹英的突然降临,使他突然滋生了对一个女人的爱和牵挂,虽然他有一天会付诸实现自己的诺言,在死后与前妻合葬在同一座墓地里,然而此刻,他已经把吴竹英当作他的求偶对象,有一天他甚至送给了吴竹英一枚金戒指,并对吴竹英说道:“也许我太性急了,然而我是认真的,我可以当着我前妻的面向你求婚,我深信我前妻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希望我亲自把戒指戴在你指环上……”,他一边说一边把那枚金戒指戴在了吴竹英的指环上。
她一点也没有拒绝:二十多年来,她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现实世界,这个现实感动了她,事后她不时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抚摸着那枚金戒指,在每一次抚摸中她好像已经离罗文龙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她让围裙从身上滑落而下,罗文龙已经来到了省城,离她已经很近了,这是宿命还是一种缘份:为什么在她已经戴上了出租车司机作为订婚礼物的金戒指以后,罗文龙却来到了省城。不管怎么样,罗文龙是来看她的,罗文龙在电话中说,她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这次出差机会,所有事情都不容易,但是他还是来到了省城。
吴竹英稍稍打扮了一下,每一次去见出租车司机刘福元都要换上衣装,这对她来说是习以为常的礼节。说明她始终滋生着一种身体中最庄严的仪式:她是去赴约,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在赴约,虽然赴约从没有结局,却始终是约会。也许,二十多年来她始终是一个恋人,保持着一个恋人的心态,总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清新一些。
她让罗文龙到省城最大的东风广场上的喷泉水池边等她,因为她知道自己最为熟悉的就是东风广场,那里人影熙攘,坐在任何一把椅子上都可以被掩饰住,她这样想问题,基于她对罗文龙二十多年来的了解,她知道罗文龙二十多年来一直把她和他的关系藏匿起来,他不想让任何别人看见他和她的关系。
远远地她就看见了罗文龙在东风广场上的喷泉水池边走来走去的等待着她,远远地看上去,罗文龙是焦虑的。自由的,他之所以焦虑是因为他想尽快地见到她;而他之所以看上去自由,是因为在东风广场上他绝对不会看见他的熟人。
他第一次没有戴鸭舌帽,出现在她视线之中的是他的秃顶,头发看上去是越来越少了,远远地看上去根本就看不见头发,看到的就是一片光滑的秃顶,但当她越来越近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她看见了他头顶上那些纤细的头发,比羽毛要纤细多了。只不过,它不像羽毛那样飘动起来,它依然附在罗文龙的头顶上生长着。
罗文龙看见吴竹英朝她走来时,就像孩子一样露出了单纯天真的微笑,这微笑使吴竹英的心灵涌起一种漪涟: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罗文龙依然用一种爱情的目光在洗涤着自己的身体。两个人坐在喷泉水池边的椅子上,罗文龙说本来想让她去他所住的旅馆,然而同他一块出差的还有一个同事,他和同事住在同一间客房。
罗文龙一解释吴竹英就明白了,即使来到省城出差,罗文龙依然没有寻找到躯体的那种自由。她明白,罗文龙被束缚住了,所以东风广场才是他们约会的地方。此刻,罗文龙坐在椅子上感慨地告诉吴竹英:省城太大了,如果不是她在省城生活,他是不愿意轻易出差的,他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也许他老了,他喜欢安静。表述完这些话以后,他转而又告诉吴竹英:跟他老婆生活在一起时,他一直在回忆他和吴竹英二十多年来来往往的时光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也许他老婆怎么也无法代替吴竹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