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第三杯酒干杯以后,她慢慢地感觉到连视线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了,甚至连坐在对面的刘福元的面孔也逐渐地已经看不清楚了。她的身体仿佛一架拆开的乐器,突然松弛地失去了演奏的旋律,当她的头倚依在餐桌上时,她就是一架拆开的乐器,想进入一种真正的,无忧无虑地休眠状态之中去。
当她睁开双眼时,已经是半夜。她朝四周环顾了一遍,头一次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根本就没有任何记忆的地方,后来她慢慢地发现了墙壁上那只镜框,里面镶嵌着一幅女人的照片,她想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因为无法住在旅馆里,出租车司机就把她带到家里住了一夜。
为什么自己会第二次睡在出租车司机室里呢?她感到身体就像棉花一样柔,根本就不能动弹,然而她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终于,她嗅到了身体上的酒味,这是她头一次喝酒,而且她根本就不了解酒的力量,在她看来,那么小小的一只杯子,怎么会让她酩酊大醉呢?她爬起来,赤着脚慢慢地走出房间,夜看上去已经很深了,猛然间她想起了那座公寓楼来,离开那座公寓楼,在这个地方过夜意味着什么呢,然后,她想起来了,今天不是周末,今天是星期三,所以姚桃花不会回家来,陈琼飞很少在家住,用不着担心,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她在出租车司机家里过夜。
此刻从旁边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呼噜声,就像罗文龙的呼噜声,他们两人的呼噜声怎么会如此地相似呢?吴竹英再一次想起了罗文龙,自那次永恒的告别以后,她就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地遗忘过去。
她知道,她正在不择手段地遗忘与罗文龙二十多年的情 妇生涯,不错,她确实是罗文龙的情 妇,罗文龙是谁?一个男人,在历史的递嬗之中,罗文龙在二十多年里曾经是南坝小镇的镇长,曾经是一座供销社的社长,现在是城建局的局长,无论他有多少种身份面对吴竹英,在吴竹英看来,他就是一个男人而已。
一个男人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刻使她的胃在痉挛,使她的心在发烧,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她依然还生活在那座墓地上,当镇长罗文龙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从那时开始,她三十岁的寡妇身体似乎就已经身不由己地滑向了一个套子里去。
这是她命运的转折点,她似乎朝他转过头去,罗文龙拉着她的手,他们的目光重叠在一起,从那时开始她就做了罗文龙的情 妇,作为男人也作为镇长的情 妇。如果罗文龙没有把他乡下的老婆带到县城,也许直到如今,她和罗文龙依然会在那座老房子中幽居,不管光阴怎样让罗文龙的头开始秃顶,也不管光阴如何在吴竹英的肥臀上晃动着,他们幽居着,她以二十多年的情 妇生涯证实了她是罗文龙的女人。
她慢慢地开始靠近从另一间房子里发出来的呼噜声时,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绝不是罗文龙发出的呼噜声,然而,除了罗文龙的呼鲁声之外,难道她正在被另一个男人的呼噜声笼罩着身体吗?除了身体之外,甚至她的灵魂也在痉挛着。
当然她并不知道附在身体上的还有一种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它超越了身体的笨拙,它甚至也可以飘动,甚至也可以附在你体内,左右你的身体。突然,呼噜声骤然间朝着一片平缓的山谷滑去,直到消失,她顿然间感觉到世界的奇妙无比:为什么她会第二次在出租车司机家里住下来,为什么她失去了拒绝的勇气,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酩酊大醉了吗?
突然间,她感觉到一个男人的身体正在向着自己靠近:这肯定不是罗文龙,她已经记不清楚丈夫的身体,因为时光篡改了前夫的身体,当前夫的身体滑向棺材时,她的双手哆嗦着,在之前,她亲自为前夫冰冷的身体穿上了殓服,在之前,她的双手冷凉地一遍又一遍地滑向前夫的身体,摸索着他的心脏,肚脐,生 殖 器,那生 殖 器曾经猛烈地在她体内撞击,使她从一个处女迅速地变成一个女人……摸索是无效的,因为她前夫的身体已经感受不到她指尖上的任何召唤。
她亲眼守候在棺材旁边,难道只是为了目送丈夫的身体滑入棺材里去吗?当身体往棺材滑进去时,她听见时间嘘的发出声音,而当棺材滑入潮湿的已经被掘开的土坑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被撕开了,四周寂静无声。
此刻,在她身后站着另外一个男人。她在遗忘另外一个男人时,他来临了,难道出租车司机是为了帮助她遗忘而降临的吗?整个世界仿佛已经张开了套子,因为整个世界就是套子。
在夜色深处,一个男子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对她来说,在开始遗忘的一个世界里,她需要生活,所以她想靠在这个男人的肩膀上休息,而这个男人可以满足她的愿望,当出租车司机的手臂轻柔地簇拥过来时,她的身体滑向了一只套子。所有这一切不过是生活的再次延续而已,这是命定之中必须发生的事情。
在三个月时间即将临近的时刻,骨科主任将要解开捆绑了陈琼花足踝的那些夹板。之前,夏雨鹏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搀扶着她并宽慰她道:三个多月时间过去,你的足踝就会彻底康复。现在,她在夏雨鹏搀之前面对着骨科医生,她感到有些虚弱,就像这三个多月时间里的任何一个时刻一样,她把身体倚依在夏雨鹏的肩上。
她知道在一个偶然之中,她的右足踝断了,在这个偶然里,夏雨鹏肩负起了一切职责,在逝去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她心灰意冷,她甚至感觉不到夏雨鹏的任何目光,她只是把他当作自己的拐杖而已,此刻,同样是如此,她倚依在夏雨鹏的肩上,只是为了寻找到一个支撑点而已。
当骨科医生解开她的甲板时,尤如解开了她身体上的一层盔甲,骨科医生让她的右足踝弯动一下,她重新感受到了足踝可以自由地来回弯动,可以重新听从她心灵的支配了。当骨科医生宣布她折断的右足踝已经痊愈,可以出院了时,说实话,她并没有显出过份的欢呼雀跃。
三个多月来,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躺在病房中,远离开过去生活的阴影,生活在一个完全与过去不同的世界里,她甚至忘记了出车祸的那一刻,随手抛在地上的箱子,因为在出车祸之前,她已经失去了安居的房间,失去了避开雷雨的一间房子。
当夏雨鹏问她现在到哪里去时,她愣了一下,按照夏雨鹏的意思,他可以送她离开医院,直到把她送到该去的地方。夏雨鹏望着她的眼睛说:“我送你,你的箱子还在我车厢中……”不知道为什么,她笑了一下,终于出医院了,意味着又要重新面对现实了。三个多月前的现实重又像沉疴般压在她身体上,她恍惚的神态似乎使夏雨鹏动心了,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恻隐之心,他拉开车门说:“我还是要送你,上车吧!你到车上后再决定你去的目的地都还来得及……”夏雨鹏好像感觉到了她的踟躇不安,感觉到了她无安居之所的迷惘,在车上,她一声不吭地面对着窗户,她似乎忘记了夏雨鹏对她说的话,她迷惘地从车窗中望着那些马路上行走的人,在这座城市,她果真已经失去了安居之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