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起了出租车司机吴福元来,这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一个多月来,陈琼飞和姚桃花轮流带着她去公园,娱乐场所,商店,让她开始逐渐地了解这座城市,有一次离出租车司机所住的那个地方已经很近了,她是凭着感觉和记忆知道自己已经离出租车所住的那座楼很近了,然而,因为有陈琼飞在身边,所以她没有去寻找出租车司机,不过,这是一件事,她必须见到出租车司机,把车费还给他,并感谢出租车司机那天晚上把寻找不到旅馆的她留宿在家里。
几天以后,她给出租车司机打了电话,出租车司机以为是别的乘客便问道是不是要乘出租车,她解释说,在不久以前,她乘过他的出租车,忘了把车费给他?他好像想不起来了,不断地说好像没有这样的事,于是她不得不提醒他说,很久以前她到省城来寻找女儿,他曾经带着她到了一片拆迁区,后来因为无法找到女儿,也无法寻找到旅馆,他就留她在家里住了一夜。她这样一提醒,出租车司机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你叫吴竹英,对吗?”
所有的回忆者都意味着重新经历了逝去的一种场景,所有的回忆都意味着倾注了一种感情,无论是遗忘也好,抗争的感情也好,都是为了回到现在和未来的交结处。当吴竹英站在出租车司机为她指定的地点开始等待时,是为了让出租车司机看见自己,也是为了让自己也看见出租车司机的降临。在出门之前,吴竹英稍为打扮了一番,除了陈琼飞和姚桃花之外,这是她来到省城见到的第三个人,所以她把最好的衣服穿上,穿上了女儿给她买的新皮鞋。
她活像一个路标站在街心花园的中央:从她微微扬起的脖颈中,我们看见了她的等待是在冉冉上升的。人生的许多相逢意味着相知相忆,直至此刻,吴竹英才想起了那天晚上为什么那么容易地睡在出租车司机家里,这是一种信赖,这是她的生命赋予她的一种信赖之情。猛然间,一辆出租车在街心花园口停了下来,一个男人拉开车门,朝着翘首等待之中的吴竹英走了过来。
按照陈琼飞以往的习惯,她会不顾一切地走,走到双脚再不能走的地方再停下来,然而,那天下午,当她拎着箱子离开刘流家以后,她却怎么也无法走过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因为她已经很麻木地对待自己的生活了。她坐在街心花园的喷泉池旁边,她想好好地调整一下思绪,寻找一个稳定的去处。她刚坐下来不久,就听见天空轰鸣着几声闷雷,她低下头来,看着脚边的那只箱子,慢慢地她发现了一群蚂蚁正在迁移,她望了望天空,蚂蚁在迁移意味着要下雨了。
她仿佛并没意味到将要被一场雷雨所覆盖,她垂着头,用一根树枝不停地在喷泉池旁边的地板上划动着,其使她什么也没有画出来,她所有的状态都意味着一场虚空已经降临在她体内。而她并没有注意到,就在她埋下头来时,乌云已经汇聚在天空,一场雷雨即将来临了。
三声闷雷过去之后,暴雨突然像滚动的速度般倾盆而下,而此刻,已经来不及了,她坐在街心花园,她站了起来,她想拎着箱子跑,很多人都在跑,因为在暴雨如注之中还有闪电,天空倏然间变暗,犹如被巨大的暮色所罩住了。
陈琼飞的身体顷刻间已经湿透,然而她还是凭着本能在奔跑,因为她不是害怕暴雨,她害怕的是那些闪电,她听说如果被闪电所致,就会被电流触死,她害怕死,在这一刹哪间里,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没有被她放进竹筐中去的婴孩,为了这个孩子,她害怕被闪电击中身体而死,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死。在她看来,如果不跑到远处的那些商店里避雨的话,自己有可能会被雷电击死,所以她顶着暴雨不顾一切地开始了奔跑。
一辆黑色轿车向她跑的方向驱来时,她一点也没有察觉,当她被那辆车撞倒在暴雨之中时,一声巨大的刹车声被扑面而来的闪电挟裹住了。开车的男人慌忙地打开车门,陈琼飞已经昏倒在地上,开车的男人走过去抱起了陈琼飞放在车箱里,回头再把地上的箱子也一并放在车厢里。
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一身西装,此刻他目光焦虑,一边旋转着方向盘,一边回头看一看躺在后座上一动也不动的陈琼飞。在他回头的那一眼里,看见了这个躺在车后座上的女人,她那年轻脆弱的小身体蜷曲着。
此时此刻,陈琼飞已经昏迷不醒,她当然不知道在雷雨、闪电交织之中,她穿过闪电,也穿过雨幕,只为了不死,只为了逃到两百米外的商店中去避雨,她哪里想得到,她脆弱的身体会碰撞在一辆黑色轿车上,此刻,她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清醒,她无助地昏迷着。
在医院的检查中,光线朗照着她全身的骨头,她的足踝骨折,因为猛然撞在了汽车的速度中,幸好,那种速度只是碰到了她的足踝,因为她在雨中穿越着,轿车开过来时,恰好是她的足踝扬起的时刻。
穿越在暴雨和闪电中的陈琼飞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用不顾一切地寻找道路的足踝轻轻地扬起与猛然开过来的轿车相遇。这就是陈琼飞与生命中第三个男人夏雨鹏的相遇,对她来说,这是一个谜,很久以后她告诉自己:如果那天上午她没有去富人区推销化妆品,也许她就不会看见刘流在一个女人哪里过夜的真实场景,因为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刘流隔三叉五总是在外面过夜,显然,这是过着艺术家生涯的刘流一种外在的艺术生涯的托词,因为他从来也不告诉陈琼飞他到底在哪里过夜,前提是陈琼飞从来也不过问刘流在哪里过夜。
她甚至根本就没有想起来要问这个问题,因为她百分之百的相信刘流已经生活在艺术家的生活状态中,这种生活状态使她甚至会感受到一种无法触摸到的美。
美被藏在一种看不见的感觉之中,陈琼飞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就是一种最大的骗局,最残酷的骗局。如果她没有敲开门,看见那一幕场景:刘流趿着拖鞋,懒洋洋地穿着睡衣在别人家过夜的场景,美依然是虚无的感觉,如果没有那一幕就没有她有意识地制造出的暧水瓶的爆炸事件,刘流就不会从她意识中最神圣的画室中走出来发表那样一段很长的演说词……美,陈琼飞幻觉中产生的一个艺术家生涯中的美,甚至连不回家过夜也会产生的那种美就永远也不会因此被摧毁。
她制造暧水瓶发生爆炸之声时,也是为了让刘流意识到她的存在,她并没有想到房间里已经布满了从暖水瓶流出来的碎片,不仅仅如此,在她和刘流之间已经布满了尖锐的碎片,只须一块碎片就会产生划破肉体的那种疼痛,后来,她看见了刘流站在客厅中演说着,陈琼飞心中的美开始坍塌,随之变成了碎片。
如果没有那一时刻,她也许不会离开,无论是刘流在外过夜也好,只要刘流改变一种言说的方式,告诉她,他之所以跟那个女人过夜,只是一种失误或者一种迷失。也许是这样,陈琼飞还会原谅刘流,因为她那个时期已经不是18岁的少女,她经历了抱着一个婴孩回家的过程,经历了没有把一个婴儿放进竹筐中,顺河床漂流而去的搏斗,最为重要的是她的身心经历过了与一个男人的告别,所以,她很珍惜她与刘流来之不易的关系,无论这种关系是爱情的形而上学也好,是无爱情的形而下也好,他们都已经住在了一个空间,产生了一种肉体和现实相结合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