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窥视到那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走近外婆时,她就感觉到了世界的不安全。当然她感到世界最不安全的时候是与耿老师目光在教室中一次又一次地相遇的时刻:那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随时都可以被一团看不清楚的空气和光线所蒙蔽着。她害怕这种不安全,所以她渴望着在宽大的电影院里与她的耿老师结束这场见面。
她从不把这次见面当作约会。现在,她巧妙地把见面置换了背景,她满以为坐在宽大的电影院里,她那布满了细小水珠般的身体,她不愿意用颤栗而抖落水珠的身体,会寻找到一种安全的世界。她总是期待着安全,也许她的灵魂已经感应到了她的生命差一点就被她母亲放进了一只河床中的竹筐中去,如果这只竹筐顺着河床漂流而去,那么她的生命就有可能随时被窒息而死,因为一个年仅八个多月的婴儿是根本不会游泳的,也就是说一个才在世上活了八个多月的婴儿如果放在竹筐中,顺河漂流而去的话,这个婴儿根本就无力对抗一朵波浪。
已经满了18岁的姚桃花面对一个32岁的男人时,她意识到了一种危机:如果再继续呆在那间不足九平方米的出租小屋里,如果再继续呆下去,她的身体根本就无法对抗一个32岁男人的目光,甚至连这个男人的声音也无法对抗。
所以,她选择了电影院。电影是循环放映,一把水电筒把耿老师和姚桃花引向了黑暗中的两个空座位。终于进入电影院了,随着眼睛适应光线的力量越来越强,她突然感觉到电影院竟然像母亲公寓楼中的客厅那么大。
电影院为什么缩小了,难道这也是历史问题吗?而在历史的另一边,是小镇的那座电影院,它虽然在多数历史条件下都空闲着,然而,小镇人却盖了一座天大地大的电影院,其目的是不放弃看电影,要让每个人都看上电影。
她没有想到省城的电影院为什么如此小,好像一座客厅,她没有见过多大的客厅,然而,母亲公寓楼里的客厅就有电影院这么大的面积。现在,她几乎感觉不到银幕上在放映什么电影,这一切都被她忽视了。
突然,一双手从微暗中轻轻地滑到了她的手上,然后再滑到了她的大腿上……这当然不是别人的手,只可能是耿老师的左手。耿老师就坐在左边,而她坐在右边,她的身体就像被电触了一下,电流正无所顾忌地,带有探索性地入侵她的身体。
此刻,电影仍然在上演着,银幕上的一个女人,也许是女主角正在面对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说了一句什么话触动了这个女人的神经,这个女人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这个男人的腰。在姚桃花周围,她感觉到许多异样的现状正在悄无声息地展露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头紧紧地靠拢,中间只留下了一道空隙,旁边的一个男人一直握住一个女人的手,从电影开始上演时,他们的手就一直紧握,从微暗的光线中看上去宛如交织在卵石上的几道弓弦。
现在,她明显地感到了,在这座被历史缩小的电影院里,并没有寻找到自己身体的安全感,因为耿老师的手一直在她大腿上滑动,宛如那些看不见的蚯蚓般爬到了她大腿上,让她很不舒服地,非常不自在地,不情愿地抽搐着。
她无比渴望着自己的身体能在电影院中拍翅飞翔起来,也许飞起来,身体就安全了。她不叫喊,也不抗拒,因为在这微暗的小小电影院,她知道,叫喊是令人羞辱的,抗拒是徒劳的。
她的历史今天就呈现在电影院中,她知道了,除了那间不足九平方米的房间让她的身体感到不安全之外,在电影院里,身体依然不安全。所以,在这个星期六晚上,她希望尽快回到母亲的公寓楼上去,随着电梯上升,她就会到达28层,那里是母亲为她创造的一个家。
电影终于散场了,她也许是第一个离开电影院的,她来不及与耿老师告别,也不想与耿老师告别,就已经主动地,积极地第一个溜出了电影院。那正是许多电影厅散场的时刻,现在她明白了:宽大的电影院已经随同历史的演变分割成几十个小小的电影厅。
从各个电影厅中突然蜂拥而出的人群使姚桃花可以摆脱耿老师,朝着电影院外的夜色扑去。她虽然没有翅膀可以飞翔,却可以凭着自己的意志去飞翔,因为她知道在一个被蒙蔽,被时空所堵塞一切感官的世界里,她的抽搐已经使她感到身体的不安全。
所以她消失在夜色中,惟一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在省城,如果你想消失,你就会迅速地消失在夜色深处,让耿老师无法再伸出手来抓住你。现在,她已经随同电梯上到了28层楼,夜已经很深了,她想,又能见到母亲了,上个周末她回家时,母亲不在家,她想,今晚,母亲肯定在家里等候着她,当她正在寻找身体的安全之所时,母亲的存在无疑让她感到安全之所正在等候着她。
屋里像黑暗之镜一样照耀着她的身体,她打开了灯,刹哪间,她突然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亮了:她意识到终于从电影厅中走了出来,终于摆脱了那个极不安全的世界,在茶几上,她像上过星期一样又看见了母亲留下的纸条,母亲在纸条上告诉她说,周末她有事,不能回家过夜,让她一个人住。
她回味着“过夜”这两个字眼:除了家,母亲会在哪里过夜呢?难道除了家,母亲还能寻找到另一个世界可以过夜的地方吗?她现在才发现,已经来省城生活很长时间了,然而她竟然对母亲的职业不了解,而且18年来她从来都不了解母亲。现在,母亲突然变成了一个谜,等待她进一步去解开。
女儿给她来电话时,吴竹英正沉浸在自己对罗文龙的告别之中,两个多月时间已经过去了,她仍然站在她目送罗文龙消失的那道门槛下面:罗文龙走了,奔向他的老婆了。难道二十多年的幽居之乡就这么快地消失了吗?
女儿让她到省城去生活,陪同姚桃花生活,女儿不忍心把她独自一个人留在小镇消度光阴,女儿寻找到了一个理由,让她陪同姚桃花。她毫不犹豫地就开始做着启程时的准备工作。
她就要走了,她不断地强调着这个现实,仿佛想让另一个人也看见这个现实。然而她离这个人是如此地遥远,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到了县城,她想,为什么不到县城城建局的办公室里去见他呢?常言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再说,城建局是敞开的,她可以不受外界阻碍地走进去。她说服了自己,因为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已经找到了最后一次与罗文龙会面的理由:如果按照常规来说,她已经做了罗文龙整整二十多年的情妇。所以,人总是要遵守情缘的,在这个世界上,情缘就像一面旗帜般飘荡着,即使你到了天涯海角,只要你高高地举起这面旗帜,那么,另一个举着情缘旗帜的人总会找到你。
所以她只是想举着这面情缘之旗,当她走到罗文龙生活的县城,也就离罗文龙越来越近的时候,如果罗文龙的内心仍然举起那面情缘之旗,那么,他就会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