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老师”,她叫了声,就像往常一样。她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也不想知道他走近她的原因。耿老师站在她身边告诉她:他们又可以见面了,他将要在这所大学进修半年时间。姚桃花的本能再一次违抗着耿老师,她刚想说再见,耿老师就说:“我终于自由了……在那座小镇生活我都要窒息死了……我一直盼着这样的机会,只是半年时间对我来说太短了一些……不过,姚桃花,我们又可以经常见面了,对吗?”
“再见”,她的身体很虚弱,转过身去,当她乘着火车时,她曾经得到了一种安慰:终于离开小镇了,再也用不着见到那个女人了,再也用不着想方设法地回避耿老师的目光了。然而,此刻敏感的姚桃花。重又被一种过去的历史所束缚着,看来,她只能说再见了。
在外在的身体和内心的灵魂在抗拒一个人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说再见:因为在告别的语词背后会出现另外一条小径。姚桃花此刻已经走上了另外一条小径,她终于把耿老师抛在了身后,她走了很远很远才回过头去,发现耿老师仍然站在她说再见的那条小径上。
不过,世界已经变大了,她再也不是过去的姚桃花了,她的历史再也不会回到过去了。姚桃花的历史在一座校园中散发出青春期的另外一种朦胧的期待。她竭力违抗着耿老师在这座校园中的存在,就像抗拒着那三种图像一样。
现在,终于把姚桃花送走了。火车滑动而去时,吴竹英没有在月台上奔跑起来,所以,在那一刻,姚桃花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时,没有看见外婆的身影 在光阴流逝的月台上奔跑起来的场景,也许姚桃花期待着外婆的肥臀在奔跑,如果是这样,18岁的姚桃花就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在远方流动。
火车奔驰起来时:吴竹英却感受到了自己的生活正在变得僵硬起来。就像一瓶冰冻过的矿泉水怎么也感受不到水的特质,自从那天晚上她搭上一辆货车回到小镇后,她就已经感受到自己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僵硬了。让我们回到那个下午,回到货运车厢中去,当运货车司机叫唤她下车时,她正在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件包裹,摇曳在远方,如果这辆运货车永远地载着她,到远方去,那么她的灵魂就会滚动起来,犹如焰火般滚动。
她刚刚搭上车时,身体蜷曲成一只包裹,远远看去,就像邮车厢中的一只包裹,一动不动地随同车身摇曳着:她已经活到这么大年龄了,头一次感觉到世界已经丧失了安全感,世界同时丧失了最幸福的感觉。
那个猛然抓住她头发的妇女,那个个子高大的妇女,在那个时刻高高在上地可以污辱她,可以把她宣布为sao货。人都是各种各样的货色而已,而她是sao货。如果不是罗文龙猛然抱住了那个女人的腰,如果不是她跑得快一些,也许她早就被那个女人拉到了黑夜深处的县城大街上:她是sao货。这就是那个女人的目的,那个女人想让整个世界的人看看sao货是什么模样。
她感到自己很幸运,如果她被押到大街上作为一种sao货展览,那么,她也许是杀死那个女人的,当她想着这种结局时,她的身体犹如在寒风凛冽中颤栗着,她仿佛看见一把血淋淋的菜刀,她没有匕首,但她有的是菜刀,而且她每天都操持菜刀,用菜刀杀人的时候,那一定是她疯了的时候。
然而,她穿上了衣服,从黑暗中的街道中逃了出来,因而她告诉自己:这辆运货车突然刹住车身,就是为了拯救她的,就是为了把她从苦难的厄运中解救出去。在那一刻,货车开始向前奔驰时,她承认: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危机,只有这车厢中才安全一些。因而,她蜷曲着身体,仿佛变成了我们眼前的一只包裹。
如果没有人叫醒她的话:她肯定已经在时间中变幻成了一只包裹,正被运货车载动着,带到远方去。然而司机的记忆力很好,因为她搭车时,她问司机到不到南坝小镇,所以司机知道她要到南坝小镇。货车到达南坝小镇外的公路上时,司机叫唤她下车,她恍惚地站起来,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司机提醒她说:“你是是到南坝小镇吗?南坝小镇已经到了”。
她不再是那只包裹了,她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一个人,她就必须面对她的现实。她掏出木梳站在公路边梳了梳头发,现在她才意识到:她还生活在昨天晚上的那个时刻,因为她仍然披着头发。
如果她解开发髻,披着头发的话,一定是与罗文龙在一起幽居。在逝去的许多年里,二十多年来,幽居的时光是多么地美妙无比呀,从三十多岁守寡到与罗文龙相遇,她的头发似乎一直是为这个男人留长的,她只有在与这个男人幽居时解散长发,在别的时光里,她都是一个梳着发髻的女人,一个端庄的寡妇而已。
站在公路边,那辆搭货车已经奔驰而去,她甚至还来不及说声谢谢,那辆搭货车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再也看不起了,吴竹英有一种感慨突然升起:如果在昨天晚上逃出来时,没有及时地上了这辆搭货车的话,也许她的生命仍然在那团黑暗深处受难,也许她已经在街头展览。
所以她久久地望着搭货车消失的远方,一边梳着发髻,一边充满了感慨。于是,她感觉到身体终于已经安然无恙地抵达了南坝小镇,她又恢复了一个寡妇的端庄神态,当她回到家时,姚桃花告诉她说:她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她愣了一下,望着年仅18岁的姚桃花说:“走吧,走吧,像你母亲当年一样离开这里吧。”她突然感觉到了从自己声音中发出来的沧桑感。
她终于把姚桃花送到了火车站,于是,一辆长火车把姚桃花带走了,现在就剩她一个人了。半个多月后,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敲门,她把头靠近门缝,她心里嘘了一声,因为她看见了一个男人的鸭舌帽下面的一双渴望的眼睛。
她打开了门:这是一个时机,因为姚桃花离开了小镇,另一种幽居之所出现在她和这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之间。从她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跟这个男人的故事不会讲完,不会因为那个女人而结束。
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走了进来,环顾了一遍周围,姚桃花暗示这个男人道:只有她一个人守着这个地方,从今以后,永远就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候着这个地方了,这就是她吴竹英的命。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命运。她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帮助这个男人摘下那顶罩住他头顶的鸭舌帽,她伸出手去,掏出了木梳,开始轻柔地梳理着这个男人已经秃了三分之一的头顶。
她和他的故事就在这一刻慢慢地开始往下延续着:他们谁都没有回忆那个晚上。夜开始飘忽上升时,她把他带进了她的卧房,在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一切都是静止的。从那以后她不再往县城跑了,而是他从县城跑到小镇来,跟她幽居。
比起过去的罗文龙来说,他似乎变了一些,也许是老了一些。有一天,他终于倾诉了他的苦衷:他最后悔的事情之一就是把他妻子从乡下接到了县城。因为乡下和县城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就像小镇和县城充满着分界线一样:从乡下进入县城的女人,这个女人当然不是别人,她就是罗文龙的老婆,罗文龙发现从他把这个乡下女人带进县城的那一天开始,女人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