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然离开了,她下楼的时候感觉到了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时刻,她就要工作了,她再也不会陪同他睡懒觉了,因为她不是艺术家,常识告诉她说:从这一刻开始,她就要像一个正常的女人去工作了,她活着是为了两个人,第一个人,是一个小人儿,如果当年她狠狠心,把那个婴儿放在一只竹筐中顺河飘流而去的话,那么孩子就跟她的生活没有关系了。
如今,她却需要为那个没有顺河漂流而去的孩子而活着。她也要为身边这个男人活着,也就是从那天早晨开始以后,她就再也用不着闹钟唤醒她了,拂晓时分的那一缕清新的光线总是会把她从梦中彻底唤醒。
现实就像一只活闹钟一样改变了她陪同一个过着艺术家生涯的男人睡懒觉的习惯。她奔下楼梯,穿过条条城市斑马线,这就是她的城市,从她离家到省城以后,她就不可能再离开城市。这座城市让她和一个男人产生了初恋的感情,她为这个男人怀孕到分娩,后来又被这个男人抛弃;她此刻又寻找到了第二个男人,在她看来,这个男人所从事的职业神圣无比,所以她会为他而活着。
第四章 像焰火一样滚动
当姚桃花感觉到火车猛然间停留在终点站时,便雀跃似地把头探出车窗。她一点也不感到惊恐不安,因为母亲会在月台上来接站,当她终于打通了母亲的电话时,在那里似乎再也听不到一个男人接电话的声音了,所以她想,她好多次给母亲打电话,都是男人接的电话,那个电话肯定打错了,或者电话串路了。
月台宛如一条暗灰色的飘带在那个早晨像波浪般来回地拂动,使姚桃花猛然地看见了母亲仿佛被裹在那条暗灰色的飘带中央,朝着她走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着母亲,上半身已经探出了车窗,母亲从波浪般的飘带中飘动而来了,母亲有一种异样的神态,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母亲了,外婆总是暗示她道:你母亲在那座省城总是在忙碌不休,每个月她都要汇来生活费。你如果想你母亲的话,就到梦里去想念她吧!在外婆一次又一次的暗示中,姚桃花的母亲确实变成了梦中的影子,然而那个影子是模糊的。
姚桃花终于看见母亲了,在她18岁这一年,她清晰的,毫不动摇地看见了母亲正从波浪似的飘带中向着她探出身体的那只车窗拂动而来:在姚桃花看来,母亲终于在现实中出现了。
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现实,在过去被光阴所移动的时光里,她都没有自己的现实,她早就想插上双翼、拍击着翅膀飞起来了。在那座小镇,她从来就没有现实,有的只有幻梦。
幻梦是那个女人给她带来的:语文老师的妻子在她生命中总是走近她来,用她的存在折磨着姚桃花的现实之路。当她坐在火车上随着起伏的火车轰鸣出小镇时,她看见了外婆,不停地擦着眼泪,外婆并没有像她所想象中的那样在月台上跑起来,外婆的身体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仿佛像一座泥雕,就在那一刻,姚桃花知道自己已经在飞翔。
她有许多次在梦中飞翔着,却又落了下来,当火车轰鸣而去时,她知道,她再也用不着去面对那个女人了。小镇太小了,她总是会跟那个女人相遇。她越是害怕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总是会在她措手不及时靠近她。
她的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三种图像。第一种图像出现在语文老师的单身宿舍中,一只乳罩在毛巾架上晃动着,一个女人站在她身边对她说:“……当一个女人有权利把她的乳罩挂在一个男人的房间里时,意味着另一种德性,这个女人就要与这个男人结婚了……”那只乳罩占据了整个图像,每当看见这种图像,她的生命就变得含混不清,她总是在回味这个女人告诉她的话;第二种图像使她的身体不知不觉地滑入一条没有退路的小径,一个孕妇挺立着世界上最抒情的肚子向她走来,告诉了她一个移情的现实,她怀孕了,而且这个女人随即把抒情改换为骄傲的语言:“哦,姚桃花,好久好久都没见到你了……你还记得我吗?我可记得你……不是吗?因为你漂亮,所以,我记住了你,可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你了,我曾经害怕过你,但是,自从我结婚以后,我就再也用不着去害怕你了……我真的用不着去害怕你了……我怀孕以后就更不害怕你了……我快要生孩子了……”这是一幅孕妇图像,整个画面上都被那个孕妇的肚子所占据;第三幅图像依然出现在那条小径上,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学走路的孩子走近她,用一种炫耀的声音说道:“姚桃花吗?我知道你就要飞走了,这正是我所期待的,希望你能走得越远越好……现在,我明白了,你再也不会抢走我的男人了,无论他多么对你的脸蛋和肉体充满幻想,都是徒劳的……我想,那一定是徒劳的……”在这幅图像中,这个女人的脸占据了整个画面,她露出了牙齿,她的牙齿仿佛在咀嚼又像是在诅咒中得到某种安慰。
三种图像就像历史一样永远地留在了姚桃花的记忆深处。也许这就是姚桃花报考历史系的原因,她总共报考了三个系:英语系、文学系、历史系,却最终被历史系录取了。
历史就像呈现出母亲影象的月台般把姚桃花的一种现实带到了面前:母亲终于看见了姚桃花,在月台上,母与女相聚了。母亲驱着车把她首先带到了一座公寓楼,上电梯时,姚桃花的身体在颤抖着,小镇是没有电梯的,因为小镇没有高楼,所以完全用不着乘电梯上去。
母亲把手搭在她肩上问道:“桃花,你害怕吗?”她点点头,母亲说:“你会慢慢习惯的”。电梯把她们即刻带到了28层楼,对姚桃花来说,乘电梯似乎比插上翅膀飞起来还快。事实上,那种飞起来的感觉是她闭上双眼幻想出来的,在过去,每当她想飞起来时,总是会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
母亲把她带到了28层,母亲打开房门后对她说:“这就是我和你的新家,这是我为你的降临刚刚买下的新宅,站在窗口,你就可以整个儿地俯瞰整座城市……桃花,你会喜欢上这座城市的,就像母亲当年一样喜欢上这座城市的……”姚桃花站在一道落地窗口,是母亲把她牵到窗口的,如果是她自己,她会有些胆怯,因为玻璃太透明了,身体仿佛可以从玻璃中往下落,落下去是哪里呢?当然是会落在城市的马路上了。
那天晚上,她和母亲睡在一间房子里,本来母亲已经为她准备了一间卧房,然而,母亲一定要让她跟母亲睡在同一张床上。睡觉的时候,她感觉到母亲的体味很香,是一种用什么样的花儿来比喻也不准确的香味儿。
她头一次睡在了母亲身边,她的历史就这样从小镇乘上了一辆火车,来到了母亲身边,她睡得很香,如果母亲没有叫醒她,她也许还会睡下去的。母亲叫醒她,是为了送她到大学报到去。上午十点半钟,依然是母亲驱着车,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母亲给她了一串钥匙,让她到周末时就回家,她望着母亲的脸,然后这张脸变得模糊,直到消失。突然,另一张脸在晃动,在母亲已经消失了的小路上,另一张脸突然离她越来越近。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语文老师会出现在母亲刚刚消失的小径上,而且向他走来,她惊讶地想转身,她知道,她并不想见到语文老师,为了那个女人的存在,她一直在违抗着语文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