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1点钟,他们准时起床,面包就在冰厢里,牛奶也在冰厢里,当她与刘流同居了三天以后,刘流就拉开一只抽屉对她说:“你用不着整天地想着起床,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你跟我在一起,用不着为生存发愁,这抽屉里的钱你可以随便拿着用。我父亲有的是钱,但他有一个条件,希望我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现在你明白了吧,我是在过着艺术家的生活……我遇见了你,我离不开你,因为艺术家也需要女人,有你在我身边,我会感到踏实,你会帮助我成为一个艺术家吗?”
他看着她,几乎想深入进她的灵魂之中去,她被他神圣的职业所迷住了,上大学哲学系时,她总是会幻想自己成为一种人:一种为了自己的灵魂而活着的人。她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在为自己的灵魂而活着的人,所以她被他迷住了。
她仰望着眼前的男人,在他画房中悬挂着各种各样的画,她看不懂那些画,然而她却崇拜他,她愿意永远地留在这个男人身边,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一个艺术家。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在他身边寻找到了一种可以让心灵得到宽慰的生活方式:她不想再去寻找什么职业了,她可以侍候他,所以从那时开始,她就承担了侍候她的全部职责。起初,当她犹豫着拉开那只抽屉时,她有些不好意思:那是别人的钱,她有权利去拿吗?但是,他似乎捉摸到了她的犹豫,就暗示她说:你要学会从抽屉里拿钱去使用,你要相信我们从来不会缺钱用的,我告诉你,从我看见钱时,我就从来也没有感受过钱的压力,我从来也没有亲自去挣过钱,但我也从来不缺钱……因为有我父亲,因为我要做一个艺术家……”
这样一来,她就松弛了,遵循于他的暗示,她开始把手伸进抽屉,因为她知道她之所以把手伸进抽屉,只是为了侍候他而已。她从抽屉中拿到钱后就到超市去买来了牛奶、面包,他看着她,笑了,他说:“你不仅可以用钱买回牛奶面包,你也可以用钱去买你的衣服……我希望你穿得漂亮一些……”她理解他的意思,她知道艺术家喜欢美,于是,她从拉开的抽屉里取到了钱,她到服装店买回了一袋衣服,当她站在穿衣镜前试穿衣服时,他就走到她身边,他把手伸进她乳罩中去,捉摸着她的乳头说:“有一天,你会为我生孩子吗?”
她回过头去,衣裙从她身上滑落在地,她没有回答他,他似乎也很快忘记了刚才的话题,他回到画室去了,她站在穿衣镜前:一只竹筐从河床上再一次向她漂来了,她想起了那个不该降临于世的孩子,她想,如果让那个孩子就此躺在竹筐中,不知道它会顺河床漂到哪里去。
她悄悄地给母亲打电话,当她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好久没有给母亲汇钱了时,她的身体痉挛了一下,然后,她走到抽屉前,像往常一样把手慢慢地伸了抽屉,这次她用手指尖捏住了更多的几张钞票,她知道,今天她要干什么了。她慢慢地往邮局走去,突然,她感到好像有人在窥视着她,所以她神经质地转过身去。
并没有人在窥视她,如果有窥视她的人,也只可能是刘流。她嘘了一口气,走进了邮局,顺利地给母亲汇去了第一笔款。走过邮局,她欣慰地意识到:既然那个孩子没有被她置放在竹筐中,抛在河床上顺河床漂流而去,那么,她就要承担职责,让她长大成人。是上苍的安排,让她遇见了刘流,她从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种感情,跟刘流在一起,除了可以帮助他实现做一个艺术家的理想之外,她还可以没有窘迫感地做一个女人。
她可以陪着刘流睡懒觉,起初她不习惯,现在她慢慢地习惯了,从他手上伸到她肌肤的一种触角完全改变了她,她可以一动不动地像沉入一座睡眠之谷那样沉沉地睡去,即使在拂晓时偶尔睁开双眼,她也不会翻身,她再也用不着翻身面对着拂晓时刻的窗户。
窗户外面的世界似乎再也不会把她从梦乡中唤醒。她躺在他身边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学会睡懒觉。现在看来,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太容易了。而且,睡懒觉是一件多么无忧无虑的事情,上午11点钟他们双双起床,他洗漱完毕后就会奔进画室,而她则把热牛奶和热面包端到画室中去,他一边喝着牛奶一边画画,在她看来,这就是艺术家的生活,没有谁比他更像艺术家了。所以她深信他一定会实现自己的理想的。
姚似乎就这样在她生命中永远地消失了,而且慢慢地已经被她所遗忘。然而这样的好日子似乎是短暂的,有一天,刘流突然拉住她的手说:“我父亲病了,他突然患了癌症……”刘流带着陈琼飞乘上飞机去外省看他父亲。在飞机上,刘流不住地抓住她的手说:“我已经感觉到我父亲会死,你有这样的感觉吗?”陈琼飞摇摇头,她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她头一次感觉到刘流是如此地脆弱,他的身体好像随着飞机的翅膀在颤抖。她紧贴着刘流,她第一次感觉到,一个男人在需要自己。
确实,一个男人正需要自己,从飞机上往下看去,是缥缈的云,她还是头一次坐飞机,她宽慰地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地重要,男人竟然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是如此地虚弱,那么既然如此,自己就要帮助这个男人走出低谷。
她好像看见了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的低谷区域,他父亲突然诊断出了癌症,这对于刘流来说是可怕的,因为无论如何,这个身患癌症的人是刘流的父亲。她理解这种情感,然而,此刻她需要鼓励他,于是她说:没有什么,我想,事情不会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坏,我想……”
他突然打断她的声音说:“事情糟透了,如果我父亲患了癌症,他的工厂就会破产,我们家只有一个人可以经营那座小工厂,因为我父亲只生了我一个独子,除了父亲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他……如果他死了,就会中断我的一切生活经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样的危机吗?”
“危机……什么危机?”她迷惘地、不解地望着刘流的眼睛,在与他共同生活的这些短暂的日子里,他从未暗示过她生活中有什么危机,在她认为自己的危机已经过去了。已经随着姚的离开悄然离去,她经历过的生命中最大的危机有两件事:第一次危机来源于父亲的死亡,可当时的她年仅八岁,这种危机很快就过去了;第二种危机来源于她的爱情。当姚从她身边逃之夭夭的时刻,这种危机就像沙漠中的风暴突然像袭击着一顶帐篷,很快,那顶帐篷就即刻被掀倒了。
她怀抱着那个婴儿,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看见了生命中那种意象:一只顺河漂流的竹筐中睡着一个婴儿。这是她沮丧地意识到的生命中最大的危机。直到她把孩子交给母亲时,危机解除了,她回到了城市,而当她已经习惯于和一个做着艺术家梦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时,他却不断地在她耳边嘀咕道:危机,我们的危机时刻降临了,你看到危机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直到飞机降临到另一座外省城市,他们走出了机舱,朝着机场外走去。现在,不是刘流挽着她的手,而是她在紧挽着刘流的手臂,从离开机舱时,她就意识到了:刘流要去面对现实了,所以他比任何时刻都虚弱,所以她要搀扶住他走,她一定不会让他倒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