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竹英的心起伏着,就像波浪推动波浪,她根本就无法看见女儿,她现在才发现自己的生活离女儿是多么遥远啊,离一座城市就更加遥远了。她感到迷惘的心没有在这座城市寻找归宿之地,所以她决定回火车站去,出租车司机听了她的要求以后说:“你放弃寻找你女儿了对吧,这样也好,在这茫茫人海中怎么去寻找你女儿呀……好吧,我送你到火车站去……哦,已经太晚了呀,还有火车出发吗?不过,我们去看看吧,没有想到,我们已经在新城区转了两个半小时,时间真快啊,不是吗?”
到了火车站,吴竹英就忙着掏钱付车费,出租车司机说:“你别着急,你先看看有没有车票,有没有今夜出发的列车,别着急……”于是,出租车锁上车门带着她来到了售票车窗口,一个售票员说只有明早的火车票,问她要不要,她买了一张明早七点半钟出发的火车票。出租车司机看了看她说:“你今晚是无法离开了,所以你得停下来,现在我得带上你去找旅馆好吗?”吴竹英点点头,她突然变成了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依赖于出租车司机给她指点迷津。
接下来,出租车司机带着她寻找了火车站附近的三家旅馆,竟然都已客满,吴竹英说,她不想住旅馆了,她就在候车室住一夜吧!出租车司机说:“那不好,我现在想起来了,有一个地方你可以住……”出租车司机一边说一边已经驱动车,吴竹英在这样的时刻,已经毫无主见,不知道为什么经过这么漫长的寻找女儿的过程,她似乎还没有看上出租车司机,她侧过身来看了一眼出租车司机,他跟罗文龙的年龄差不多,他开车技术很好。
过了不长的时间,出租车司机就把她带到了一座住宅楼,那是一座城边的住宅楼,出租车司机说:“今晚,你就住在我这里吧,我一人住,房间宽敞,我是拆迁户,这是政府给我们折迁户安置的新房……”吴竹英显然很惊讶,出租车司机竟然把她带到了他的住处。
她感到自己已经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只有出租车司机可靠,才可以带着她度过迷惘的时刻,她惊愕地看着出租司机说:“这合适吗?我住在你家里……”出租车打开了车门说:“走吧,你要相信我。”
吴竹英不知道凭什么去相信出租车司机,她下了车,从原则上来讲,跟着一个陌生的出租车司机到他家里去住,这是危险的。首先,出租车司机家并不是旅馆,人们住进旅馆时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感和透明度,因为旅馆是合法的。也许旅馆是敞开的,它的合法性在于开旅馆是一种营业手段,即来自旅途上的人们通过旅馆寻找到了暂时的安居之所,这是一种商业来往。吴竹英开始上楼梯时,心里感觉到一阵虚:因为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结局。然而在这样一个时刻,她似乎已经没有去处,在这里,在刚刚逝去的几个小时里,她因为前来寻找女儿,走出火车站以后上了他的出租车。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的全部意图:她从一座小镇来到省城,不为别的,只为了寻找到女儿的住所,而她对省城一无所知,只凭着一张纸条上有关女儿的住址。而那个住址却变成了废墟展现在她眼前。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出租车司机在车里似乎对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正是那些声音让她的内心世界波浪起伏。
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已经跟着出租车司机进了屋。在这些陌生的正在对她敞开的房间里,越来越深地散发出一种跟她以往的生活毫无关系的关系,而现在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出租车司机把她带到了一间卧房说:“这是我为我前妻保留的房间,挂在墙上镜框中的就是我前妻,她在三年前已经患绝症离开了我……好了,这间房间不错对吗?今晚你就住在这房间里……”
墙壁上出现的那只镜框中镶嵌着一幅肖像:这是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中年妇女的瞬间。很显然,这是坐在照像馆拍摄的。照片因为照片下面还印着东方红照像馆几个字。照片中的女人很幸福,眼睛很大,微笑着看着进入这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
这天晚上,就像出租车司机所安排的那样,吴竹英就躺在了那间房间里。整个夜里都很安静,她仿佛睡在家里,头一靠近枕头就进入了梦乡。直到像往常一样在拂晓时睁开双眼,此刻她开始问自己:到底睡在哪里?在她的一生中,她有两个睡梦之乡的抵达处,第一个地方是小镇,第二个地方是和罗文龙幽居的地方。
然而,此刻她否定着第一个睡梦之乡的现实,在小镇的房间里,只要她睁开双眼,总会第一眼看见院子里石榴树的枝头,无论春夏秋冬,那枝头以各种颜色变换着,在小镇睡觉,她总是让窗帘拉上时留着一道缝隙,第二天早晨醒来时,透过这道缝隙往外看去,如果看见了石榴树的枝头,那她就意识到自己睡在小镇的家里;如果她睁开双眼,看见的是墙壁上钉着的挂衣架,她就会确信自己睡在罗文龙身边,因为那挂衣架上永远都会挂着罗文龙的男式服装,外套或者一件衬衣。
第一次,她睡在一个既不是小镇卧房也不是罗文龙的房间的一个地方,她
猛然翻身而起,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一个声音叫她起床了,她回到了惟一的现实:昨天晚上她跟着陌生的出租车司机回家,她就睡在出租车司机家里。
她穿好了外衣,昨天晚上她基本上是合衣而睡,也许是一种防守,不过一夜已经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终于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夜。出租车司机把她送到了凌晨的火车站,并给她留下了电话,住址,在告别时,他们已经不像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与一个搭车人的关系,出租车司机让她回小镇去,并安慰她说,她女儿肯定会把新住址和电话告诉她的。如果她再次来省城,可以在火车站给他打电话,他会赶来带着她去寻找女儿。
到了火车上,当火车启动时,她看见月台上站着一个陌生男人,纸条上已经写着出租车司机的名字,他叫吴福元。她很郑重地把那纸条装进了贴身的包里。就像藏住了一件往事一样小心而感慨。火车轰鸣而去,很快就再也看不到月台上的出租车司机,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自己竟然忘记了把车费付给出租车司机。
让我们重新把视线回到陈琼飞身边去。当她一次又一次地醒来时,总是紧靠着刘流的身体在睡觉,而当她有意识地想起床时,刘流总会用手伸过来,刘流的手从被子里移动过来,滑到她胸脯上,再滑到她肩上,手已经变成了触角,似乎在告诉她说:你慌什么,还不到起床时间,你慌什么?这种语言刘流起初嘀咕着,后来就不说了。不过,每天早晨,只要她翻身想起床时,刘流的手变成了触角,总会伸到她身体上来把她紧紧地束缚住。使她不能再翻身,翻身对她意味着什么呢?
通常,当她翻身时,她就会往窗户的那一边翻身,她的身体会面对拂晓,慢慢地,她意识到该起床了,自己再也没有权利在床上照此躺下去了,自己还没有找到一份工作,为什么要这样躺下去呢?正当她寻找理由起床时,旁边的触角总会伸过来,把她的身体不快不慢地束缚住。于是她不翻身了,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半个多月,她终于习惯了,再也不翻身面对拂晓照亮的窗户,再也用不着面对为生存而窘迫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