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现金活生生地裸露出来,在现金中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句话:我走了,我到另一个国家去生活了,因为我们的人生之旅才刚刚开始。陈琼飞感到自己陷在一个无法解释的世界里,一声婴儿的啼哭使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孩子都被抛弃了。
没有任何可以比较的基点,她们就是被抛弃了。在之前,无论姚是怎样怯懦,她都会充满力量,因为始终有一个男人站在她旁边,无论姚对她怎样冷落,对那个孩子如何的漠然,她都能感觉到姚的存在,在缺乏对一个男人真正了解的情况下,她只要能感觉到姚的存在,就会望着那个孩子的脸,所以,一张婴儿的脸代替了她的全部未来。
姚把一堆现金放在她枕边,中断了与她的全部机缘,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感觉到姚跟她窃窃私语的全部语言的荒谬性;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那个夜晚,她感觉到的就像火焰或风暴般的激 情和爱仿佛跟她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难道这就是游戏吗?她起初推开了那些现金,慢慢地,她发现自己和婴儿都需要现金,就这样,她刚刚升起的那种恨使她毫无节制地开始花钱,她带着婴孩回到了省城,她没有去寻找姚,她知道,似乎是在经历了无助的黑夜之后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她不可能再去寻找到姚,既然他已经走了,她带着婴儿在省城租到了出租房,当她站在高高的阳光往下看去时,正在她怀抱着婴儿的时刻,那个叫姚桃花的婴孩正在她怀里发烧,她已经有三天三夜没睡觉了,她没有勇气带着婴儿到医院去,因为她害怕医生看出她是一个未婚生育的女人……从姚把她抛弃的那一时刻开始,她好像就显得异常的敏感。
她抱着婴儿往下看去,她突然间充满了一种让身体飘动起来的欲 望:如果她抱着孩子纵身往下跳去,那么所有的困境都会化为乌有。她能感觉到当身体跳下去的那种虚无,没有疼痛和自欺之人的勇气,没有游戏的开始和结束的过程,一切都是飘动,像风一样轻盈的飘动。
就在这时,那个女婴在她怀里停止了哭泣,突然开始寻找她的ru房,她把ru头塞进孩子嘴里,猛然间,一种吮吸的力量使她感觉到了除了身体飘动之外,生命中还有吮吸,此刻她年轻的身体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泉水供那个孩子吮 吸 着,就这样,在最绝望的一瞬间里,一个婴孩吮吸住了她的ru头,使她决定活下来。
当孩子八个月时,她已经花完了姚留下来的全部现金。不过,让她把孩子送回南坝小镇的并不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抚育孩子的经济能力,而是因为一个男人。
在一条河边,她推动着一辆婴儿车正在漫不经心地散步,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看上去她已经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光,当她意识到婴儿的小嘴正在吮 吸 着她的ru房时,她活在了现实之中,从那个时刻开始,她就像任何女人一样,用现实的一切细节来填满自己的生活,比如她可以一边哄着婴儿,一边洗着尿布,比如她可以到农贸市场去买回牛奶,菜疏,就像鱼需要一条河流畅游一样,她需要经历着生活中最为炽热的一切。有一段时间,她的心情很平静,她买来了婴儿车就像许多年轻母亲一样把孩子放在婴儿车里,推动着婴儿车到楼下的草地旁边散步。
那天黄昏,她松弛地推着婴儿车,在护城河边散步时,一个人男人走近了她。陈琼飞怎么也想不起来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谁?男人提醒她道:在陈琼飞同学的生日晚会上,他见过她,他并不惊讶她推着婴儿车,他问她这是谁的孩子,她恍惚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说:哦,是不是你姐姐的孩子,她根本就没有姐姐,他这样说是因为在他看来,陈琼飞不可能是睡在婴儿车上孩子的母亲。
他为她虚拟出了一个不存在的姐姐,把她眼前的历史归咎于简洁、明快,哦,陈琼飞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年轻,起码在别人的眼神注视之下,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年轻。
通常意义上的年轻是姿态、肤色、眼神,步履、牙齿、骨胳、声音、头发、足踝……因为年轻会从上述身体的结构中表现出来,一个18岁的少女和一个78岁的女人之间很容易就能显示出年轻和衰老。推着婴儿车的陈琼飞用她20岁的年龄呈现出了我讲述的通俗意义上的年轻,除此之外,她还显现出了经历了怀孕到分娩,以致于抚育孩子过程中的一种未被破坏的年轻。
这就是为什么陈琼飞要把孩子送回南坝小镇的原因。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到底是在哪一个同学的生日晚会上见过,也许是男人的记忆出现了错误,也许是陈琼飞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记忆,她确实参加过同学的生日晚会,然而她已确实说不清楚任何男人的面孔了。
她依然从容地推动着婴儿车沿着护城河边散步,然而,她突然感觉到了这样一种东西,这个偶然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无论他是陌生男人还是她似曾见过,他的降临只是为了提醒她:你看上去根本就不可能是婴儿车上孩子的母亲。
所以她的梦想却在这一刻上升了:除了婴儿车,除吮吸她双ru的孩子,她的生活应该再有一些变化。然而婴儿车上的孩子把她束缚在一间房间里,她不敢面对世界,她害怕别人追究她孩子是谁?
终于想把自己的私生活隐匿起来的愿望上升了。或者说,她不得不向现实缴械投降,如果她还想有梦想的话,她必须把这辆婴儿车和孩子藏起来……她想起了母亲,这是她来到人世之后最为信赖的人,过去她曾经信赖过姚,当她把身体献给那个风暴之夜时,姚似乎比母亲,比任何别的人更让她激 情澎湃。
母亲给她带来了生命,她对父亲的印象已经越来越淡泊了,死去的父亲只变成了一种幻像而已,只有在某种时刻,比如想念母亲的时候,父亲的幻像会出现,比如,当她看见一个男人拉开门栓走出来时,当她看见母亲卧房中纷乱的场景时,她会想念父亲,然而,那是一种寻找不到任何踪迹的想念而已。
直到她与姚相遇以后,她才理解了母亲。母亲从三十岁就开始守寡了,那个拉开门栓的男人是她在母亲守寡的岁月中惟一见过的男人。当她和姚发生了风暴之夜后的时刻,她突然理解了母亲卧房中纷乱的床,挂在枕头上的ru罩以及母亲坐在浴盆中沐浴的场景。
是羞辱吗?还是别的什么?姚桃花把脸贴在那道门缝中时,罗文龙的手正放在吴竹英裸背上……不错,这就是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她在这一刻经历了同当年母亲一样的羞辱,她奔跑出了小巷,语文老师正站在县城的商业街上等她。
“你去哪里了,为什么在大街上奔跑”,“哦,我跑了吗?”这是姚桃花来到人世之后最慌乱不堪的时刻,语文老师站在她面前低声说:“姚桃花,你的脸上充满了惊慌……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跑……”她扭过头去,她想哭,在这样的时刻她就是想哭,于是,她的泪水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