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怪我吗？”太师轻声道：“怪我当年救不了你的父母，而今又不肯救仲陵。”
言兮垂头道：“不，义父已经尽力了。”
太师顿了片刻，道：“你知道当年潼城围困，朝廷为何迟迟不肯派兵驰援吗？”
言兮微愣，摇了摇头——许是怕引出自己的心病，自来到京都，太师从未与她提过潼城之事。
“潼城虽小，却处于中原与西北的枢纽之地。当年殷晗便多次进言，称其为军事要塞，应当设都司卫所。当时皇上以国库吃紧为由，暂缓行之。”太师停了会，继续道：“都司卫所尚未设立，殷晗便因通敌卖国而被处死，当年他所设下的边防布控全被撤换，潼城原先屯下的重兵也被调至其他卫所。”
剩下的话不说，言兮也明白了。
若潼城当真没有军事价值，当初夜尤部就不会率两万精兵，历途艰险，围困数月也誓要拿下。
可潼城果真如此重要，就说明当年殷晗留下的策略是对的。
他对了，就说明有人错了！
这件事，未必没有其他人看得透，从兵部到都督府，不乏有阅历有谋略的文臣武将，可最终只有太师上书并如此坚持。
而皇上最终同意发兵，也是因为这座城很重要，但里面的人命却无关紧要。
夜风吹散了顶上的乌云，明月重现，那皎洁的月光落在言兮瘦削的双肩上，像是夜里的清霜，寒意浸骨。
她脑中翻江倒海，不断地回想那个着印象中的皇帝：
他是九五之尊，怠于政务，却乾纲独断，可不曾暴虐杀戮，不曾宠信奸小，不曾大兴土木建宫修观，也未搜刮民财，供己享乐，唯一的爱好就是养了几个方道术士，一意玄修。
也许他不是爱民如子的明主，但也不会是不辨是非的昏君，更多时候他平易近人，谦躬下士，对自己，敦厚和蔼，就像一个温和的长者关爱晚辈一样。
他清高寡淡，虔心向道，甚至比齐仙还更像一个修行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何会对臣子的忠谏多疑猜忌，对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他每日抄写《道德经》，当真能了悟吗，当真明白何为“道德”了吗？
半晌，言兮动了动嘴角，似笑又非笑：“帝心，便是凉薄如此吗？”
“巍巍皇权，可以冲淡作为人的一切。”太师沉声道：“永远不要触碰皇上的逆鳞，你明白吗？”
“女儿明白了。”言兮静静地磕了个头，然后起身默立。
太师道：“仲陵初出茅庐已引来不少关注，太过张扬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这于他并不是好事。”
言兮垂眸道：“那我们就真的什么都不能做吗？”
太师未答，只扶着拐杖望着明月渐向西斜，忽而道：“云贵民变，殃及池鱼，川南也不安生，也不知那孩子在那边怎样了。”
“谁？”言兮刚问出口，便明白了，“义父是说邵梦臣？”
“嗯，听说这一年里，他倒是把富临县治理得极有条理。”
言兮微讶道：“义父当初贬他去哪等偏远之地，果然是为了磨炼他？”
太师点了点头，目光自明月移开，望向屋檐：“他虽少年老成，又有才华和胆识，只是傲气太过，若能收住性情，行事动心忍性，将来成就不在我与他祖父之下。”
言兮不解太师怎地忽然提起邵梦臣，她与邵梦臣虽有数面之缘，也只是点到即止的君子之交，而听太师语气，倒是对这个行刺自己的故人之后颇为上心，甚至还派人前往川南打探他的境况。
“川南接壤蜀地，富临县与仲陵遇袭的地方并不远。”太师道：“也许，他们眼下所要面对的是一样的。”
言兮怔然片刻，眼中又燃起一点星火：“义父在那边有人？”
太师不可置否：“旁人最多引导，真正走出困境就要靠他们自己。若是这一关都过不了，又如何面对将来的疾风骤雨。”静了片刻，又道：“何况，即便派兵救援，眼下时间也来不及了。但愿，仲陵能像他父亲一样。”
“义父认识仲陵的父亲？”言兮轻声问道。
太师未答，只摆手道：“天色不早，你不必陪我。早点歇息，此事无须再多想了。”
“是。”言兮施了一礼，“义父也尽早安歇。”
过了月门，回到园子中，四下寂寂，唯有窸窣的虫鸣声，越来越暗的月色像是降了下一张巨大的幕布，令人一阵心闷。
言兮加快脚步，想在明月完全被乌云遮没前回到住处，可是平日不过一盏茶就到头的走廊，此时却长得看不见尽头。
厚重的乌云团子飘来，廊下的月光节节败退，最终隐没。她像是被抽走了最后的力气，只能扶着墙，一步一挪地向前。
周遭唯余黑暗和死寂，那股熟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又渐渐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乃至每一寸肌肤。
言兮浑身轻颤，不得不停下来，双手扶在膝上，稍作歇息，忽而看到前面一豆微弱的灯火。她像是从灵魂深处攥出一把力气，朝着灯火方向，猛地发足疾走过去。
可这一走，却像是踏入了无人涉足的秘境：面前烟尘漫漫，天空也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狼烟和鲜血的味道，耳边传来似有若无的厮杀声，隐隐还有一些人的凄厉哀嚎。
迷尘稍淡了些，眼前浮现出一座高楼，那是一座城楼，城头上还插着梁国的军旗，城墙上血迹斑驳，七八个穿着铠甲的士兵横躺竖卧。
令人窒息的感觉又排山倒海地袭来，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气，耳畔的哭喊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厉，朦胧间身边似跑过几个追赶的人影，根本看不清模样，只从装束的中大致能判断有百姓和士兵。
言兮左手握住右手，想止住指间的轻颤，却于事无补，想逃离这里，两腿又如灌了铅。
“言兮。”
一声熟悉的轻唤，她一愣，一瞬间，心像是被安抚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