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我的小屋中抓住了一只小箱子,那只母亲结婚时的小箱子,一只木箱,只有我的身体三分之一,大约像只灵魂的收藏所,我的全部衣物还有5块钱这是我积蓄了多年的5块钱——我抓住这只小木箱,趁着母亲的头碰出鲜血,趁着母亲在她碰痛而眩晕倒地的过程之中——跨离了这种贫困交加的境地,跨越了楼梯、门槛、阴影和空中的蜘蛛网,之后,我回过头去,这是漆黑的夜,我从不害怕这种漆黑,不害怕茫无边际的道路,我只是害怕回过头去再一次看见我的母亲在发疯……发疯……发疯……所以,我转过身来,手执那只小木箱,从那一刻开始,我就远离了发疯的母亲,做赌徒的父亲,我迷惘地伸出脚去,试着走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我的人生开始了。
我已不是第一次出走
出走是什么?离开门槛,离开你原来的位置,不告诉家人,只有自己掌握这个秘密并被这个秘密所操纵着,用脚画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圆圈,并在这个圆圈中外移,好像是为了自由,好像是为了叛逆,赌气等等,这就叫出走。我从母亲第一次发疯时就开始了用脚外移来载动身体的外移,至于我自己的灵魂,那一时刻,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灵魂,我有没有灵魂附体,我有没有带着灵魂外移,我不知道。
母亲第一次发疯时,为了避开那令我惊悸的场景,我出走了,好像我才有12岁。一个年仅12岁的女孩会出走到哪里去呢?我从门槛往外走,我是一只在雷雨之前逃亡的小蚂蚁,我像那只黑色的蚂蚁,仓促地逃亡,在黑色旷野上逃亡是不可能的,我沿着洞穴,那座小镇充其意义上来说就是我的小洞穴,我正往外走,想逃到洞穴深处去,一个12岁的男孩与我一起逃亡,他是我的同桌,是我的小伙伴,我出门时就碰到了他,我脸上带着惊恐,他脸上则带着宽慰,我人生的第一次得到真正的宽慰就从那个小男孩目光中感受到,从而在他的带领之下,我们果然找到了洞穴,到了一家店铺前,男孩掏出几毛钱,他为我买了一支甜甜的冰棒,那支冰棒之所以那么甜是因为我当时浑身颤抖。那支冰棒似乎有许多糖,它在我嘴里溶化着,就那样我出走,和那个男孩一起站在店铺前吮吸着一支冰棒,之后,我们便沿着街巷往外走,走得很远才回来。
一次短暂的出走解决了我惊慌失措的问题。出走中的12岁男孩送给我的一支冰棒让我感受到了由糖溶化到内心深处的甜。从那一时刻开始,我就喜欢糖,喜欢上了冰棒,喜欢用出走的方式外移自己的小身体。
现在,我拎着箱子,没有人看见我的手拎着箱子,小镇的人圈在黑夜深处,像羊一样圈在他们的世界中心。只有我往外走去,我的母亲已经昏厥在地,她无法阻止我往外走,我的父亲呆在他的赌场,根本无视我的出走,我从那一时刻就已经感受到了自由,自由可以让我拎着箱子,当我18岁时,已经碰不到那个12岁男孩,他已经随同家人在两年前迁移到外地,没有人送我一支甜甜的冰棒,我的身体不再以小镇为中心寻找洞穴,我之所以拎着箱子走,是因为我看到了箱子引领我去的一个地方。
离家出走——可以闪开一条巷道,先是通过门槛,通过母亲悲剧似的发疯到撞墙,通过母亲头上的血到昏厥,它带给我一条从未有过的道路,拎着箱子,这是否就是我唯一的选择,我的道路呢?没有一个人阻止我,一切都在向我敞开着,所有小镇的巷道上都没有一个人感受到我的影子,因而我就获得了离家出走的自由。
从那一时刻开始,我再也不可以站在老房子的角落,倾听小镇老人们清唱京剧。我真的可以通过我手中的箱子把我的18岁带出去吗?为了防备我的母亲从昏厥之中醒来,意识到我的离家出走,我开始拎着箱子跑了起来,向着哪里跑呀?我闭上双眼,我真的不害怕黑夜,我唯一害怕的就是母亲发疯时的情景,为了脱离这个情景,我会舍弃一切,包括舍弃我的家,舍弃我那座充满悲剧气味的家庭,犹如我在舍弃我的根须,家是缠绕我身体的根须,需要我舍弃它的时刻已到,我握着一把刀,像是一把匕首正在割去我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