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一个经常会发疯的母亲和一个从来不会发疯的父亲,我的身体只有在床上挣扎,我读书上学,我已快高中毕业,我将考大学,然而,我的境状令我失去希望,我经常在我窄小的床上挣扎,小镇是那么小,小得像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挣扎了数次,仍然在床上,在楼梯上,在母亲一次又一次从开始到结束的发疯状态之中——我无法逃离这种现状,事实上,只要母亲和父亲的婚姻问题没有彻底解决,我的命运就是挣扎。
贫困
贫困折磨着我们全家,我的学费是我从母亲的发疯状态中寻找到的一点点安慰,无论如何,这学费来之不易,我不诉说钱对我们一家的重要性,钱对我们一家的遥远意义。真正的贫困是一只巨大的窟窿,仿佛屋顶上张开了一片窟窿,夏日的暴雨从窟窿流下地,淋湿了我们的床、屋子,淋湿了我萎缩的青春期。母亲扮演着那位用旧棉絮堵塞窟窿的角色,但那只窟窿依然存在——这就是贫困,在黑暗之中悄悄地折磨着我。
我已丧失了从母亲那只破旧不堪的衣袋之中去接触钱的欲望,钱是什么,钱给我们带来欲望,有人说过,让人丧失天真的不是接触了异性,而是因为认识了钱。从我们看见钱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知道钱会带来什么,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母亲千辛万苦地维护对她那只衣袋,发现钱不在以后会发疯,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父亲一次次地沉溺于赌场,沉溺于他那失败的勇气之中——这一切都是因为钱在左右着他们,他们在为这一切而存在时早已丧失了天真。
而我,我丧失天真了吗?这一切就是贫困,无论我怎么在小镇的石板小路上绕来绕去,我仍然在想着这样的情景,父亲又一次将手伸进母亲的口袋之中去时——母亲就会发疯,我已经受不了这样的真实存在,我经常爬到外面去,外面是一座小镇,一座像我的身体一样渺小的小镇,它却像我的血管,充满在我的身体四周,提供我呼吸,尽管这呼吸令人窒息,我会经常从母亲发疯的状态之中外移——为了不让我的那份天真在面对贫困丧失殆尽,我确实在用我18岁的青春期在抗争。我会跑到小巷深处的一座老房子里听那些老人唱京戏,那些老人已经太老,皱纹像我看见过的蜘蛛网一样多,然而他们仍然在清唱京戏,那些脸庞像是用木纹雕出来的,具有深深的悲剧性,我喜欢看悲剧,只要不是像母亲一样发疯的悲剧,我都喜欢看。
我坐在老人们中间就会离贫困遥远一些,离我母亲用旧棉絮塞屋顶的窟窿生活更远一些,在老人们之间,只有我一个少女,我18岁,这是一个不希望看见悲剧的年龄,然而我却置身在人间的悲剧之中。
时间就在这座小镇之中穿行着,我快毕业了,然而我无法看见希望,我所有的希望就是母亲不会发疯,然而星期六晚上,母亲又一次发疯了。钱,仍然是钱,父亲再一次抓住了母亲藏在床下面的一只罐子,那是母亲的存钱罐,是母亲全部的希望,是母亲收敛发疯生活的居处,然而,我的父亲发现了那只罐子,那些丁丁咚咚的硬币的碰撞之声,引起了父亲的好奇,他把手伸进罐子,摸到的是硬币,冰冷的一堆硬币——使父亲再一次丧失了良知。
这个夜晚,母亲发疯的身体几乎碰痛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蜷缩到屋角,每一种易碎品都在变成碎片,母亲还用她的头去撞墙,我看见了血,从母亲头上流出来的血——使我惊慌失措,然而,我害怕接近母亲,我缺乏勇气走到母亲身边去,这是一次真正的选择,我没有选择走到母亲身边去,而是选择后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