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已不存在了,已经从母亲的衣袋中不存在,这当然会令我的母亲发疯,没有钱,母亲就失去维护家庭生活的任何手段,没有钱,母亲就无地自容,因为她是母亲,她是女人——她想用那些皱巴巴的钱维护她的尊严及活下去的意念。
钱,对我失去了意义,失去了触摸它的念头,然而,对我的母亲来说却充满着全部的意义。它是乳房,是母亲身上可以感受到的乳房,是子宫,是母亲身体中隐秘的中央,是声音,解释自己愿望的声音……
父母的婚姻问题
半夜我被惊醒,楼下的战争间夹杂着暖水瓶碰碎的声音从黑夜的深处传来,我虽然已习惯了这种战争,仍然试图做一名阻止战争的人。我穿上衣服,来到楼下,母亲正面对着从赌场生活中归来的男人,他是我的父亲,也是母亲的丈夫。从傍晚就开始发疯的母亲,此刻正在发疯中面对着砸碎的暖水瓶满地的碎片。这是绝望的碎片,它映现着母亲披头散发的那张脸,那张无助发疯的脸。
父亲显然又是失败而归,母亲早已等待他多时,但他们的战争除了碎片之外——解决不了任何婚姻问题。我的足尖仿佛踩在那些尖锐的碎片上,我渴望一种疼痛可以穿透我的肉体,如果疼痛可以解决那些碎片上难以解决的婚姻问题,我可以选择疼痛,我可以让疼痛承载我的肉体,尽管我的肉体是寻么渺小。我的母亲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可怜的我浮在一团楼梯的破碎蛛网之中,既不可能上去,也不能下去,我的母亲用脚将房门掩上,门砰的一声,仿佛拉上了帷幕,仿佛拒绝我观看。
婚姻的问题仍然在他们的房间中变成呻吟,变成亮晶晶的正在变灰、变暗的碎片。每一次都是用碎片在收场,每一次都是母亲敏捷地在屈辱和无助之中将门砰地掩上——不让她的女儿接受这种活生生的现实。
不错,这就是我所面对的现实。我坐在陈旧的木楼梯上,泪水顺着面颊游动,它所游动的是在这座房屋中我的挣扎,除了母亲在挣扎之外,我也在挣扎,我从楼梯慢慢地往上走,我想,母亲和父亲为什么可以在碎片之中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为什么他们被碎片映照出自己的面颊之后,仍然可以睡在同一张床上?我想,他们为什么不分开,不像许多人一样离婚——不像许许多多人一样走到小镇的尽头,然后再也不想见面?他们的肉体为什么总会在一张床上相遇,发生了战争之后仍然会相遇?
我上了楼,钻进了被子,我冷,我冷冷的在一张床上滚动着,自以为由此看见了月亮,我喜欢月亮,尽管它是清冷的,像我的眉毛一样清冷,但总比我看见我母亲和父亲的婚姻碎片要好得多,这是惬意,从月亮深处感受到的惬意滋生出一股清凉的风,慢慢地飘动在我的皮肤上。
我既不爱母亲,也不恨我的父亲。
母亲,衣服已经穿 了许多年,我已记不清那件外衣的真正颜色是什么,它已经在水中洗了多少次,它已经变了多少次色彩,但那件外衣却总是穿在母亲身上,母亲怀着极大的无聊穿着那件衣服到小镇的机械厂上班,我去过那家机械厂,它的存在像一口水井,仅仅照现出了母亲每天将影子投入其中的暗影,让母亲每月从机械厂领到微薄的薪水,母亲将几张脏兮兮的钱装进口袋,偶尔会被做赌徒的父亲将手伸进口袋——这就是我母亲为什么会发疯的原因。
父亲,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姿态,从我记事起他就颓废不堪,我不知道当年母亲为什么会嫁给父亲,嫁给一个疲弱不堪,没有任何立场和愿望的男人。不,父亲有他的愿望,他的愿望就是指望用那些脏兮兮的钱从赌场上获胜,然后供我永无止境的读书。确实,这也许就是父亲的愿望,然而我却在父亲脸上永远看不到这种希望所展现的未来在哪里,父亲,我推开窗户所看到的父亲永远陷在失败的处境之中,他几乎一无所有,除了拥有母亲和我之外,他几乎不会思考,不会痛苦,不会绝望,所以也不会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