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一次的流血对她来说才是正常的生活,而当这种生活消失以后,身体一定已经出现了问 题。她悄悄地出现在医院,她害怕看见父亲,她知道父亲一旦看见她出现在医院,一定会问 她到医院来干什么,所以她仿佛长了许多双眼睛,用来窥视周围,她看到了进入妇科的楼梯 ,她回忆了一下,父亲所在的外科好像在左侧,而且在四楼,而妇科在右侧,在正楼,这显 然不可能与父亲相遇,她看见一个孕妇的脚在移动,在一个男人的手臂搀扶之下,正在上楼 ,那正是她所去的地方吗?她像小鹿一样上了三楼,她总算嘘了口气,没有见到父亲,她不 得不去面对一个妇科医生,那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戴着口罩,问她有什么病,她说已经有四 十五天没来月经了,女医生看了看她问她有没有与男人同过房,她点点头,女医生开了一张 单,让她先去交费,然后再作尿液检查。她迷惑地来到了卫生间,用一只小小的塑料杯子接 满了半杯尿液,她迷惑地问自己,事情就要在尿液检查中水落石出了,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 的,她开始了等待,同她共同等待的还有几个女孩,女孩她们同她一样坐在尿液检查的窗口 ,坐在窗下面的一排椅子上,有一个女孩望着天花板,有一个女人若无其事的掏出了化妆盒 ,正在上妆,她手里举起来的那种玫瑰口红,仿佛会令所有的色彩黝淡下去。
她望着那只口红,久久地仿佛不会眨眼,她还从来没有使用过口红,也从来没有使用过化妆 盒,然而她现在同样坐在这个女人身边,进行尿液检查,一个检查尿液的女人正在叫唤着一 个 又一个的名字,但几个人的名字中都没有落红。当那个举起玫瑰色口红的女人听到自己的名 字时,从容地收起了化妆盒,走到窗口,突然她的脸像是袭来了一堆乌云,浓厚的乌云在她 手中捧住的那张化验单上滚动着,同时也在她的脸上滚动着。这个场景与她手中举起来的那 支玫瑰色口红相比较,已经黝然无色。这个女人手臂下夹着一只黑色的,小巧玲珑的皮包 ,带着她那黯然无色的目光离开之后不久,落红就听见了在叫唤自己的名字。
她靠近窗口,化验护士将一张盖着章的化验单从窗口递给了她。她久久地凝视着那枚紫色的 化验单,上面写着:阴性。她靠近窗口问化验护士,尿液呈现出阴性到底是什么意思?化验 护士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怀孕了。他本能地把那张化验单叠折起来,放在了包里,她 的脸上刹哪间闪现出一种黯淡,她的胸口起伏着,她几乎想躺到地下去,如果地下呈现出房 子的话,她真的想藏起来。
然而,楼梯可以通向马路,医院的出口,却无法通向一间从地面突然闪开的房子,她用牙狠 狠的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在之前,她的眼前曾经出现过这样一种记忆,它不 是意象而是记忆,所以,它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压在母亲同样也是赤 身裸体之上。她曾经为看到这样的情景感觉到耻辱,然而,当这样的场景同样地降临到她身 上时,她感到的困惑是暂时的,当她的身体潮湿地接受一个男人的身体时,她感觉到另一种 喜悦和兴奋。渐渐地,她似乎开始理解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压在母亲身上的记忆了。
这么说,她子宫中已经有了孩子,这种检测是准确的,不容怀疑,谁要是面对这件事还会发 出质疑,她肯定是傻瓜,只有傻瓜才会推翻尿液测验。落红当然不是傻瓜,而且是一个聪明 的女孩子,她首先感觉到的是耻辱,一个未婚孩子怀孕是耻辱的,这种耻辱超过了一切。如 果可能的话就尽快结婚,这种经验不是她先天具有,当她的身体准备从草坝小镇出走的一个 多月前,一个17岁的小镇女孩挺立着腹部的故事在流传着,而当她的腹部刚刚挺立,旁边就 走着了一个男人。这个故事很简单,17岁的女孩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她却聪明地寻找到了另 一个男人结婚,做孩子未来的父亲。这个故事起初扑朔迷离,后来却现实起来,不过多久, 落红就出走了。
在这样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这个故事,她聪明地意识到,那个挺立着腹部的女 孩及时地,不容迟疑地抓住了另一个男人,扭转了一种私生活的不幸,从而让自己的命运与 另一个男人结合在一起,她似乎已经从这个故事中感受到了经验,她突然宽慰地告诉自己: 用不着慌乱,也用不着害怕,她不是草坝小镇那个17岁的女孩,那个女孩是与一个有妇之 夫发生了性关系,而怀上了孕,而他呢?跟她发生性关系的是一个青年,而且这个青年宣称 说他喜欢她,他爱她。
确实,18岁的落红现在已经抓住了希望。为了让怀孕合情合理,她和青年乌里奇可以结婚。 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把孩子留下来,她想,希望就是尽快地见到乌里奇,希望就在见到乌里 奇的那一时刻向前延续而去。她把手放在腹部上,一种忧伤的旋律仿佛开始在渐次垂落的夜 色深处开始撒落开来,紧紧地嵌住了她的身体。她已经站在了一座酒吧门口,这座酒吧就是 乌里奇演奏萨克斯的地方,每个月的夜晚乌里奇总是置身在酒吧,眯着双眼,反复地演奏着 那几十首萨克斯乐曲。
乌里奇的理想并不是永久地做一个在酒吧的萨克斯演奏员,她不知道乌里奇的理想是什 么,在这点上她对乌里奇未来的迷惑就像对自己的未来的迷惑一样:他们的未来仿佛被一种 沐 浴之中的水蒸汽彻底地罩住了。而且,在之前她很少去畅想他的未来是什么,她自己的孩 子又是什么?
她进了酒吧,站在一个角落看着正在眯着双眼捧着萨克斯管的乌里奇。她坐下来,要了一杯 橙子水,当乌里奇终于演奏完最后一支萨克斯乐曲时,她已经疲倦至极,乌里奇看见了她。 她看见乌里奇放下了萨克管,并把它放在盒子里,然后拎着盒子走了过来,她抿了抿嘴 吧,想说话,却又抑制住了话语,在乌里奇看来,她是来酒吧等他的,仅此而已。
不错,乌里奇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就像往常一样他们步行着,回到出 租屋去。落红一直没说话,她觉得乌里奇是爱自己的,即使走路也牵着自己的手,所以她深 信如果乌里奇知道她已经怀孕,并且是怀上了他的孩子,那么她一定会决定跟她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