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所言,就像海边拾贝一样,走一趟路,倒捡到了不少宝贝。一些原本在我的记忆里不复存在的东西,又借着这个当儿,生长出来,成了势,成了魔障,使我心心念起来。我找出一个小盘子,然后仔仔细细地回忆过去,从过去中将那些小巧精致的快乐全部捞起来,然后整整齐齐地码到盘子里。一晚上的时间,我都在进行着这份工作,我从夜晚捡到黎明,待到东方升起一片霞光的时候,我看着满满一盘子的快乐,心里想这就是我曾经路过的最美好的风景。今年我二十六岁,也可能二十七,一匹马拉着我正在路过生活的泥沼,但我的怀里仍旧紧紧地抱着这些。盘子里的东西随着我生活的颠簸而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声响。听着这声音,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的脑袋很疼,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我在走路,我在思考,我的手里仍旧抱着那个小盘子,里面盛放的是我精致小巧的快乐。我听到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不要放手,我熟悉他的声音,那是曾经的我。我回头看去,在大雾弥漫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奔跑的身影,他一路向我跑来,为的就是我怀中抱着的东西。然而我看得清晰,在他奔跑的过程中,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被他遗落了。
农村人都有一句话,叫“忙年”,准备食物、衣服,祭祖、拜神、请家堂、贴对联、放鞭炮等等,都是过年时必须要做的。但我家稍有例外,省下了祭祖拜神的环节,这年也就过得宽松许多。而且我娘又处处让我歇着,说我在外面这几年不容易,回家一趟总该好好歇着。我就因此成了这“忙年”中的闲人了。但按我自个儿想,我其实蛮希望能够搭把手的。平日总在外面,不常回家,家里有什么事儿也像我爹说的那样,指望不上我。但我现在回来了,总是希望能做点儿什么,来证明自己是家里的一份子。就好像我在外面被孤立惯了,想要回家“刷一下存在感”一样。
我这个想法刚刚从脑海中升出来,心里陡然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作为这个家的一名成员,这么在意自己在家里的身份了?以前我尚未离家的时候,真的,从未很刻意地去想过我是我爹娘的儿子,是我弟弟的哥哥,那时候这一切就好像顺理成章的事儿。但是现在,似乎有种很强烈的情绪推动我去证明我是我爹娘的儿子,是我弟弟的哥哥。我开始主动要求去帮忙:扫房子、做饭、给我爹娘洗脚、带着弟弟赶年集、给来客敬酒……但是非常遗憾,每当我想要去做什么的时候,我娘总会来阻止我,她让我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然后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在酒席上,也是听大人们讲,甚至就连给弟弟买玩具,我娘都埋怨我自己破费。这样时间一久,我所有的想法,包括给爹娘洗脚什么的,都又被我孤僻的性格给冻住了。我这一满心热情的人终究又变得无所事事起来。
我在外面闯荡的时候,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如今回到家里,这个家也有点儿让我格格不入。过年的这几天,我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即使我根本就没有任何事情要做,我也尽量少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我知道我爹不待见我,即便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其实我早就想跟我爹和好,至少现在想,我们毕竟是父子,当年也的确是我做儿子的太混账,伤了他这位父亲的心。我也真的想认认真真地向他认个错,可是,抱歉,我已经无从下口了。
能说什么呢?该说什么呢?嗨,总有一句话能够化解我们几年来的矛盾,可是我们谁也不肯先开口。但这样终归不行,因为我还得向我爹伸手要钱,那时候不论他再怎么讲我,我都不会跟他置气。有时候我看到我二弟,因为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就跟我爹吵架,竟然有点儿羡慕。我羡慕他这个年纪,刚刚上二年级,什么都不懂,也少有苦恼和烦心事儿,更没有受过社会的捶,他现在就像一头小蛮牛,精气十足。他跟我的不同就在这里,我的一事无成已经让我活成了孙子。
不过说实话,我对这些虽然在意,但也并非总抓着不放。我虽然身处社会,但总觉得自己游离在人群之外,同样,我虽然过着自己的生活,但有时候我也就像个旁观者,对所发生所遇见的一些事情毫无感觉。有时候知道自己活得不如意,但好像又一点儿疼痛感都没有,就如同我曾经同情别人的遭遇一样,我也在同情自己,但我自知没有改变现状的本事,因此也就甘于苟且。但是——我在街上遇见残疾人,或者落魄老者乞讨,总会动用自己的同情心,去往他们面前的碗里,投几枚硬币,虽然给予十分微薄,但是于我这颗心,却有了交代。现如今这个乞讨者成了我本身,我这个布施者却又变得无比吝啬起来,我就这样看着他跪在地上,却从来不肯走上前去将他扶起来。我知道我就是他,站在人前和跪在人前的是同一个人,乞讨者和布施者是同一个人,他现在向我要什么?要一点儿努力、志气、执念,还有那份进取心。可我总是不肯把这些东西给他。我就这样,看着他可怜兮兮的,就像是在旁观别人一样。很多时候,很多时候,我只需要稍微一点儿的努力,就能改变当下落魄的处境,可是更多时候,我却连那一点儿开始努力的勇气都不肯给自己。我牢牢地被生活布下的局圈禁着,却又像置身事外的那批人,丝毫不关心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像万千人一样,甘愿做着生活的奴隶。
今天仍旧在忙年,我想要插手,但总觉得周围满满当当,总也没有我的位置,似乎大家热火朝天与我无关,我仍是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出去绕着庄走了一阵,没多长时间,手机响了,是我妈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告诉我,马姝来了。
来了,来了。不是来到了哪儿,而是到了我家。我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接到这一电话,竟然激动地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得回去,见见她,我这样想,于是就跑了起来,可是我这速度却是越跑越慢。倒不是因为体力的流逝,而是因为我越寻思心里越害怕。我是渴望见到马姝,可我又怕见到她,我怕她的模样我不认识了。听我娘讲,马姝只是上到大二,不久后便退学了。至于其中原因,却又被村里的娘们儿时不时地讲着。似乎跟所有的苦情戏一样,马姝在大二的时候被班上一位流里流气的男生搞大了肚子,被老师逮到,学院为了整顿校风,严明校纪,就将此二人除去学籍撵回了家。马姝的爹在知道此事之后,愤怒地扇了马姝一个大耳光,然后这位从未出过县城的中年大叔坐着火车一路颠簸到省城,找到马姝就读的学校,卑微地乞求校方,希望再给闺女一次机会。但是校方态度强硬,拒不接收这一作风不良的学生,因此马姝的爹也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家。而马姝呢,在别人的冷眼中苦苦等待着,终于等来了迎亲的队伍。那位家在外地的男生由其父母陪同,在我们村折腾了几日,最后把已有身孕的马姝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