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打出租车,并不是因为她害怕花钱,而是她想从火车站步行到小旅馆里,她不知道这 段路程到底有多远,总之她就是想步行。现在终于沿着火车站往下的那条笔直的马路朝前移 动身影了,她已经结束了在火车上与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短暂的生活。这个男人帮助她暂时 脱离了那个令她口干舌燥的无底深渊,然而当她走在这条笔直的马路上时,才感觉到那个深 渊依然存在,它不可能脱离自己而去,她的灵魂开始产生了疼痛,她不能理解母亲的身体, 那一丝不挂的身体为什么会被另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的裸体压住,她感到羞耻,被母亲和一 个男人通奸的场景包围着她,她加快了脚步,想尽快地投入父亲的怀抱。
穿过了好几条马路,到底有多少条马路,她已经记不清了,她终于看见那座小旅馆了,然后 是在夜色飘拂中看见了省人民医院的灯牌,在夜色中,灯牌显得格外地醒目。这块像火一样 正在燃烧的灯牌似乎让她的灵魂中从无底深渊中浮了出来,她再一次看见了希望,因为看见 灯牌就像看见了父亲的影子。
突然,在小旅馆门口的台阶上,她远远地就看见了父亲,父亲正坐在窄小的台阶上,她知道 父亲正在等候自己。所以她的灵魂似乎有一种雀跃出去的激情,那就是扑向前去,扑到父亲 的怀抱中去,然而,当她离父亲已经越来越近时,她突然对自己说:父亲去过小镇,父亲知 道那个男人的存在吗?这个问题剥离了她扑进父亲怀抱的激情。
父亲面对着她说:你知道吗?你把我急坏了,你见到你母亲了吗?她点点头,自此以后,她已 经准备好了她将永远将那个令她的灵魂羞耻的秘密藏在那个无底的深渊之中去,她决不会向 任何人讲述这个秘密,包括父亲。尔后,父亲领她到一家附近的餐馆吃了点东西,小餐馆已 经快要关门时,他们走了进去。父亲陪她吃了一些简单的快餐,又重新把她送回了小旅馆。
父亲说这是最后一夜,明天我就会带你离开这座旅馆,这是最后一夜。父亲不停地重复着最 后一夜。父亲仿佛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心事,但父亲决不会看见她内心深处那个无底的深渊。 她目送着父亲,她问自己:父亲回小镇以后,会不会看见自己看见的那一幕,那羞耻的场景 ,令她的灵魂无地自容地场景。
她想着这是最后一夜,明天父亲就会带她走,无论如何,住旅馆的生活已经恰恰结束了。 这只是最后一夜,在这最后一夜里,她洗了一个澡,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很长时间以来, 她的世界从来也没有如此地安静过。她把两手放在胸口,仿佛希望跳动的心托着她的梦乡, 她做了一个梦,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没有面孔的男人,也可以说是看不清楚整张面孔的 男人靠近她,突然对她说:我想压在你身上。这是一个梦魇,她被魇住了,而且不能叫喊也 不能动弹,只有一种虚弱无力的缓慢的挣扎让她重又回到了现实。她躺在床上久久地回忆着 这个梦魇,她沉醉在一种既羞耻又向往的那种迷醉中,因为在她回忆中,当那个男人说出我 想压在你身上时,她的身体好像变得潮湿起来了。
直到梦魇之后,她的身体仍然是潮湿的。这是她身体中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潮湿。是一个陌生 男人给她在梦魇中带来的潮湿,她的生命注定要开始第一次潮湿,因为这绝不是她能够可以 战胜的潮湿,生命的现象开始在她身体中发出预兆。先是用一个梦魇的方式让自己的身体被 一个看不清楚面孔的男人的身体压住,那么以后呢?
她站了起来,不敢去目视自己的肉体,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睡觉,她的两只小乳房在睡 衣中抖动着,她不能去正视自己的肉体,她不能去追询那个梦魇,为什么与她回小镇看到 的现状一模一样,可那是母亲和一个男人的现状,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在梦魇中前来压住她的 身体呢?
父亲已经敲门,叫唤着她的名字了,让她摆脱这个梦魇的是新生活,父亲已经站在门外叫着 她的名字,她所期待的新生活就是拎着箱子跟父亲走,离开这座根本不是家的小旅馆。比起 这种新生活来,一个梦魇算什么,何况在现实之中,当她睁开双眼醒来时,那个企图压住 她身体的男人根本不存在。只是一次潮湿而已,一次身体的潮湿而已。她打开门,父亲站在 门外,显得很精神,然后,走上前来帮助她拎起了箱子,还把母亲编织的那只包也背在了肩 上。
父亲驱着车,让她坐在身边,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开车,转动着方向盘,所有展现的新生 活都是第一次,车子绕过了很多弯道,进入了一条小巷,进入了一座住宅楼,这座住宅楼看 来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从墙壁上看上去,留下了很多雨渍,就像抽象的线条企图把住宅 楼的秘密掩盖起来。父亲开始带着她上楼。她有所期待地上着楼,父亲用钥匙打开了门后对 她说:从此以后,这就是你的家,知道吗?这虽然是出租房,但也是你的家,从此以后,你 就可以在这房间里生活了。她站在窗口,她很想问父亲,为什么不把她带到长春路省医院的 职工宿舍去,为什么要来租出租房,然而,她没有问,似乎从看见母亲被一个男人的身体所 压住的那一时刻,她的心就开始进入了一个无法理喻的世界之中去,那不仅仅是一个无底的 深渊,还是一个她正在探索的世界。
包括她的身体为什么会在一个梦魇之后变得潮湿,这都是一个谜,对18岁的落红来说,这个 世界充满了谜,她回过头来,她仿佛已经在父亲的目光中看见了解开那些难解之谜的途径, 所以,她接受了父亲的安排,她住在了这座城市的一幢已经有几十年历史的住宅楼中,是父 亲为她租下了房子,从此以后,她就要在这里开始她的历史了。按照父亲的安排,她将准备 好去读职业学校,她对这个安排并不拒绝,父亲对她说:只有学习一种技能,你才有未来的 职业。父亲走了,给她留了一些现金,父亲要忙着去上班,父亲说以后的生活要她自己照顾 自己,父亲只能每周来看她一次。
父亲走后,她在这一室一厅的房子中转了一圈,房间里什么都有,床上铺着新床单,新被子 ,沙发是新的,厨房里有几双筷子,几个不锈钢容器,有电灶。一切都是家的感觉,所以, 她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已经适应了。突然,旁边传来了一种乐器的声音,好像是从阳台上传来 的,阳台就在外面,她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阳台上,她看见了旁边的阳台上一个青年手中的 乐 器,她并不知道这种乐器叫萨克斯,任何乐器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她站在阳台上看着那 只乐器,它伸长在明朗的阳光之中,仿佛披上了一件暖色的外衣。从乐器中发出的声音很忧 伤,但忧伤中有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