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在中年的旅途之中,生活中闯进来的一头狐狸,在他为这个女人忙碌着时,他并不 知道这头狐狸会改变他的生活。他为她租下了郊外的出租屋,时候,他已经隐隐约约地有一 种期待了。他虽然说不清这种期待是什么,然而对他来说,生活中又出现了幻想。
幻想刚开始,另一头从遥远小镇的急促地向他奔来的小鹿,那头可亲可爱的小鹿携带着被他 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一次性回忆,唤醒了他19年来的所有记忆,使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抓 住了与他血肉相连的小鹿……这一切,萧韵并不知道,因为她的等待失效了,外科医生说好 了来见她却没有来。而就在这时,她感觉到,她已经无法离开外科医生,命运安排她来到这 座城市,就是因为有外科医生在等待着她。
她焦灼地等待着,几天时间过去了,她开始给他所在的医院外科院打电话,她早已知道他不 是 一个单身男人,在他这样的年龄不可能没有婚姻家庭,然而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障碍,而 且根本就设置不了什么障碍。因为她并没有寻找什么结果,她从真正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时, 是躺在红旗旅馆的客房中,她身体中好像燃烧着火焰,升腾的火焰仿佛将为此剥离开她的生 命。而他来了,当她睁开双眼,看见悬挂在客房中的输液瓶时,她的全身充满了一种期待: 她希望这个外科医生的中年男人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春风灿烂的世界中去,惟有他才能帮助 她前去实现这个愿望。
终于,几天以后,高烧退下了。正像她所希望中的一样,她下了床,感受到了阳光,然而, 她 对红旗小旅馆之外的世界却一无所知,她如果想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必须有一个支撑点, 而外科医生就是让她感受到整个外省世界的支撑点。
当他为她租到出租屋时,她已经开始幻想在这座城市的生活,她可以先求职,她是美容师, 早已拿到了证书,当她匆匆忙忙地出走时,没有忘记把她的美容师证书放在箱子里。因为她 要活着,活着就要寻找到位置。当她把美容师证书交给外科医生时,她似乎在说:帮助我吧 ,就像你在红旗旅馆的客房中为我吊起输液瓶一样,请再一次唤起我生命的热情吧,让我寻 找到在这座外省城市的位置吧,因为在这座城市只有你是我的支撑点。失去了你,我就会迷 失方向,我既是林中狐狸,也是闯入城市迷途中的小羔羊。
于是在那个早晨天刚蒙蒙亮,她就已经来到了省第一医院的门口,她知道这是星期一的早晨 ,只有在这里她可以见到外科医生,而且在这个地方她可以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她知道 医院是一个敞开的世界,任何人都只会把医生与病人联系在一起,任何人也看不见她与外科 医生的前奏曲。所以她眺望着左边的马路和右边的马路,八点差十分,外科医生李路遥从左 边的马路驱着车来了。
她站在院门口,就像一个醒目的标志,在她看见李路遥的时刻,当然李路遥也见到了她。但 是,李路遥还是从容地把车开进院停车场,然后再走出来面对萧韵。她一看见他走来,朝着 自己,似乎便感受到了整个世界的支撑点,刹哪间,多少天来的孤单,无助和寂寞便烟消云 散,她在他眼里看见了一件暖昧的色彩,她谈过恋爱,但从未与中年男人交往过,她感觉到 他看她的那种眼神,这种眼神好像游移不定,好像在寻找什么,直到晚上他和她见面时,她 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窗口等了很久,所以他一进屋她就扑进了他怀抱。她能够感觉到他的 两只手臂起初是麻木的,犹豫的,但后来还是把她揽紧了,她低声说:我害怕极了,我害怕 你会从我眼前消失,我害怕在这座城市无法去找到你,我害怕……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如此众多的害怕,她只想被他的手臂紧紧地搂住,难道这就是26岁的萧韵 拎着箱子逃离背叛了自己的男朋友,所寻找的另外一种外省归宿吗?然而他却松开了手臂, 他 低声说: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你就别害怕,可我现在要去见我女儿,我到旅馆里去,中 午我到旅馆去时,我女儿留下了纸条,也许她已经回来了……她被弄糊涂了,可他很快就从 她的怀抱中离开,她站在窗口望着他的背影,他上了车,然后车子就消失在出租楼的院子中 了。她不明白他刚才说的话,他的女儿为什么会住在旅馆里去,为什么会把纸条留在旅馆里 ?他为什么会那样慌乱,确实,当他宽慰她的时候,他则是慌乱的。
而他的慌乱是女儿的消失,而他的女儿此刻正在火车上,她跟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在火车上 渡过了12个小时,当火车即将进入城区的铁轨时,他突然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说:我还会再 见到你吗?她点点头,她说父亲在等她,父亲在省城医院做外科医生,当她谈到父亲时,她 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私生子身份,事实上,19年来她一直执著地寻找着父亲,除了小时候她听 到过别人叫她私生子外,在她渐渐成长的岁月里,小镇也似乎忘记或忽略了与她身份有关系 的故事,因为新的故事在发芽,人们只喜欢新鲜的故事,只有那些发生在现在时的故事才可 能在一座小镇嚼舌者嘴里朗朗上口地传播出去。
在她的世界中,也许只有谈到父亲的时候,她的双眼是明亮的,一切都将开始,她似乎并不 会被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压在母亲赤身裸体的身上的图像长久地笼罩,她如今刚刚 从深渊中浮出来,这是在火车上,是坐在对面的男人买了一纸袋甜甜的,金黄色的糕点,让 她由衷地 品尝到了真正的火车上的一种生活,而坐在对面的男人则买了一瓶啤酒,就着酒瓶喝着,谈 着窗外的一切,当然,他总是想研究她,他一点点地把她引到窗外的风景之中去,当她看见 一棵葵花树时,她的身体会朝前倾动,她情不自禁地说出了一个秘密:她之所以以乘火车到 省城是为了与父亲团聚,她想永远地生活在大城市里,与父亲共同生活在一起,到达终点站 时,男人在一张纸片上给她留下了电话号码和住址,男人火热的眼睛看着她说:你如果需要 我帮忙时,我会帮忙的。男人本想邀请她打同一辆出租车,但她拒绝了,她不想让那个男人 知道她现在住在一家小旅馆里。
她在火车站目送着男人的背景钻进了黄昏中的一辆出租车,男人三十多岁左右,理着平头, 中等身材,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衣裤,拎着一只黑包,他给她的全部印象突然变成了背影,然 而,她手指尖捏住了男人给她的那张纸片,不知道为什么,她把那张纸片捏得很紧,惟恐那 张纸片会在黄昏中被风吹走,因为那是她与这个男人惟一联系的方式。随后,她把纸片放在 包里的一只拉链深处,然后再拉上链条,这样,那张纸条就留在了她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