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掏出钥匙轻柔地打开了门,此刻,她又把门反手关上。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在幕色之中看 上去正在笼罩着她小小的影子,她从出生以后就看见了这棵石榴树,母亲好像对这棵石榴树 格外有感情,在她开始学走路时,母亲总是把一根红腰带系在她身体上,然后攥住那根红腰 带绕圈,嘴里哼着调子:绕圈啊,绕圆圈,我的孩子就会走路,绕了一圈又一圈,我的孩子 已经走路了。这是草坝小镇流行的歌谣。果然,不久之后,她就真的在母亲的帮助之下,已 经绕着石榴树围成的圆圈,走了一圈又一圈后,学会了走路。而那棵石榴树始终在成长,18 年来已经长成了一棵枝杆粗大的石榴树,而她并不知道,石榴树与母亲的关系。
此刻,她已经来到了母亲窗口,她想轻轻地掀开窗帘一角,然后让母亲大吃一惊。然而一种 奇异的叫喊声突然从窗口洋溢而出,她愣住了,从母亲卧室中发出来的声音究竟是什么声音 ,家里有一台十七英寸的电视机,并不放在母亲的卧室,而且那种欢快的叫喊声好像也不是 从电视上发出来的,她轻轻地掀开了窗帘一角,突然看见了这样的情景,一个男人赤身裸体 地压在母亲同样也是赤身裸体的身体上。
她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唇,才没让自己发出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尖叫。也许正是这种被抑制 住的尖叫使她看见了母亲和另一个男人的生活,她的勇气鼓足起来,她知道她将会大哭一场 ,但绝不会是今夜,也不会在母亲身边。她再一次抑制住了晕倒下去的时刻,使自己的身体 越出了天君巷九十九号,然后向着火车站奔去。
在火车站小小的候车室里,除了她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她过去从不知道男人是怎么 一回事,当她幻想男人时,看见的总会是父亲的影子,除了父亲的影子之外,她似乎从来没 有感受到男人就在身边,而且她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和看见过男人会将身体赤身裸体地压在女 人赤身裸体的身上,如果不是看见了刚才的场景,她只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个男人拎着一只黑箱子来到了她对面坐下来,并用那样一种对她来说是奇怪的眼神在看着 她。也许是因为她的目光从未与男人的目光对视过,当她感觉到那个男人的目光在注视自己 时,便开始回避,其实那男人的目光是柔和的,甚至是亲切的,然而,她还是有些胆怯。离 天亮越来越近时,她开始打盹,等她醒来时,发现身上盖了一件衣服,她睁开双眼,这是一 件男式大衣,她本能地望着对面的男人,男人对她点点头说:没关系,我看到你冷,所以就 用我的衣服盖在了你身上……
她感到有些温暖,站起来把大衣还给了男人。然后男人问她是不是要搭火车去省城,她点点 头,她缺乏任何语言与男人对话,而且在这样一个朦胧的清晨,火车很快就要进站了,他们 也开始进站,男人走在她身边,她嘘了一口气,终于看见火车了,火车的轰鸣之声可以把自 己带到父亲身边去。
火车在轰鸣之声中扬起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刹哪间,她仿佛已经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也在轰鸣 出去,快快离开这座小镇吧,快快逃离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压在赤身裸体的母亲身上的现 状吧,这就是她的命运,她突然觉得是那样的愚蠢,自己竟然想把母亲带出小镇,这是多么 愚蠢啊,母亲为什么要背叛父亲呢?母亲为什么要让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压住自己的身体呢? 她开始被这个问题笼罩着,她甚至开始憎恨母亲,她觉得被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压住自己 赤身裸体的母亲的行为是多么淫荡啊。她难以理喻在母亲的骨子里面为什么会隐藏着这样一 种东西,她把这种东西称为通奸。这个词汇不是她刚刚学会的,在她17岁那年,小镇上发生 了一个男人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私奔的事件,小镇上的人们把这件事称为通奸,即一个男人 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无耻地在光天化日之下通奸。出卖肉体地通奸事件在小镇上被吵得沸沸 扬扬,尽管如此一个私奔的女人和男人却已经远走它乡了。现在她认为,母亲和这个男人也 在通奸,然而,他们为什么不出走呢,为什么还要留在天君巷99号通奸呢?她突然感受到一 种无法理喻的痛苦,她把头倚靠在窗口,望着火车经过的地方。
那个男人坐在她对面地她说:你冷吗?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好像在颤抖。就在这一刻,她突 然感觉到整个火车上都飘荡着这个男人的声音,她没有来得及问自己: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总是这样关心自己。相反,她感觉到这个男人离自己很近,他的眼睛正看着她,正 在把她从那种无底的深渊中拉出来。
对她来说,那个无底的深渊就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压在母亲赤身裸体的身上的现状。男人 给她倒了一杯水,剥开了一个橘子递给她说:我们还要在这火车上呆很长时间,你应该吃 点东西,你饿了吧,到下一站时,我去给你买一些糕点,好吗?她点点头,男人好像是她在 这 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二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父亲。她并不因为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压在母亲 身上而讨厌男人,她对男人的期待是从想象父亲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在下一站,坐在她对面 的男人在火车进站的时刻下去了,过了几分钟,给她带来一纸袋金光灿烂的糕点。命运就是 这样把她到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男人身边,在她抵挡着无底的深渊之痛时,就是这个男人 递给她一块糕点,让她品尝到了甜味,更为重要的是当她面对这个男人时,她那在无底深渊 之中的痛苦中挣扎的身体好正在往上飘动。没有人告诉这个年仅18岁的少女,当一个男人, 尤其是一个陌生男人在火车上对你这么好时,是另有企图。
萧韵终于在这座城市的郊外有了自己的居所,当她决定拎上箱子出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 永远也不再想见到背叛自己的男朋友和自己的最好的女朋友。她选择了外省,命运安排她刚 下火车就碰到了一场暴雨。她站在一个出租车招呼站,暴雨倾盆而下,迅速地把她的身体浇 透,而她只想伸出手去,在暴雨之中截住一辆出租车。
命运安排她钻进了一辆不是出租车的车厢中去,命运安排她邂逅了一位中年男人,同时命运 也安排她开始发高烧,因为只有发高烧才会让这个男人与她交往的时间更有细节,更琐碎。 因为这个陌生男人的身份是外科医生,她好像在她发高烧时才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一个医 生永远会携带着一种味道,那味道是神秘的,当你生病或感觉到身体虚弱时,便期待着这种 味道。因为你在特定的时刻开始害怕,尤其是害怕死。萧韵在发高烧时,紧紧地抓住外科医 生,她的目光既无助又伤感,交织着一个女人住在一座异乡旅馆中的全部惶惑之情, 正是这种眼神紧紧地抓住了外科医生李路遥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