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话,但目光是坚决的,就像19年前她要将怀孕生活继续下去的目光一样坚决。他突 然发现了藏在她发髻中的一根白发,那根白发已经白透,就像雪一样白,这就是时间的因果 关系吗?然而在19年前他总是喜欢伸出手去解开她两根粗粗的黑辫子,那头发的黑起初让他 有一种无所负担的轻松和快乐。
他很想走上前去伸出手指帮助她把那根白发夹住,用他男人的手指,然而他却面对这样一根 白发就失去了勇气。他打算离开她了,在他感觉到脚在移动的时候,心却在颤栗,一种无法 埋葬于她体内的颤栗。因为他知道,从此刻开始,这个女人再也不可能跟他走了,他本来想 把她带走的,他在火车站的轰鸣之声中似乎已经想好了,他带着她离开小镇的情景,他不知 道把她带走的未来是什么,然而,他就是想把她带走,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补偿19年来的一个 秘密。
这个秘密依然在他内心深处激荡着,19年前,当她乘上火车消失在轨道上时,他在月台上走 了很远很远,当他轻松地感觉到她已经离开了时,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至少已经折磨了他 整整19年,只不过他掩饰住了这种折磨,只不过在他的本性中有一种抑制力,那就是不要让 这种情感去折磨他的未来,所以很快,他就与航空小姐结婚了。
现在他带着这个秘密正准备离开小镇,当他走出天君巷99号时,他知道他跟这个女人的关系 并不会结束,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地结束,每当那个内心的秘密在折磨着他时,他就知道, 19年来这个女人已经在他身体中变成了一棵树身,它在纷扬着树叶,终于,果实出现在眼前 ,然而,树身依然存在,在他心灵深处。
在他上了火车,把头面对窗外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韩素美,她站在窄小的月台上,在她不 远之外站着另外一个男人,他的心被这个情景笼罩着,火车朝前滑动时,站在月台上的女人 加快了脚步,并没有在跑,然而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却抓住了她的手臂。李路遥感觉到鼻孔很 干涩,而他的心在下沉,尽管如此,火车却在前行,他知道火车到终点站后,他将去见的第 一个人就是私生女落红。他已经离开城市有三天了 ,在这三天里有两天在路上,有一天在小镇。当他下了火车站后,直奔旅馆时,服务员告诉 他说那个小镇女孩子走了。是今天上午退的房间,而此刻是下午。
他迷惘地望着旅馆的走道,感觉到女儿从走道上消失了,但他转眼又想也许落红会到医院去 找他,这个希望让他回到了医院,他问了外科的所有值班医生,有没有一个年仅18岁的女孩 前来找过他,没有一个值班医生有过他所承述的印象,也就是说落红在离开之前和离开之后 ,根本就没有到医院来找过他。从那一刻开始,他还仍然充满希望,他相信落红决不会回小 镇去,也不会轻易地消失,因为她已经18岁了。她母亲19岁时已经不顾一切地与他去约会了 ,突然他的心慌乱起来,落红会不会跟着别的男人离开了那座小旅馆,住进了别的旅馆中去 呢?
作为一个男人,他总是保持着22岁第一次看见韩素美的场景,那个手指受伤的小镇女孩,那 年刚好19岁,当他用消毒水为她手指消毒时,他感觉到她的身体痉挛了一下,这对医生来说 ,只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的痉挛,却让他的心跳了一下。他害怕她疼就给她开了一些止痛片 ,从那个时刻开始,他竟然会焦灼地期待着那个叫韩素美的女孩尽快地来换药。19年过去之 后,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回到古朴的小镇上去。他想,如果女儿落红遇见一个男人,她会不会 跟他走呢。
剩下的日子,他走遍了附近的几十家旅馆,查询了旅馆中的旅客登记手册上,有没有落红的 名字,身份证号码和地址。然而他却失望至极地从旅馆中一次又一次地走了出来。当他感觉 到绝望时,这种绝望在他生命之中从未出现过,它仿佛把他最亲爱的女儿隔断了,他无法再 去寻找到,突然,奇迹出现了,落红拎着箱子朝着他走来,而当时,他正站在女儿落红曾经 住过的旅馆门外徘徊,只有这座旅馆散发出女儿特有的气息,那种味道像栀子花,它既是花 又是药草,在小镇往外绵延的丘陵中,到处都摇曳着栀子花,他曾经在19年前的韩素美身体 上嗅到过这种味道。栀子花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也会从女儿落红的身体中散发出来,也许是 记忆,在多数时刻,人保持记忆的方式只是一种味道而已。
突然,拎着箱子的落红再一次出现了,在夜色深处,落红好像一株孤单的丘陵深处的栀子花 ,无助地走向他,带着她特有的味道,女儿突然咽呜着说:“我以为你不来了,我以为你 不要我了……”从这种声音中,他感觉到了女儿抑制住的委屈。他陪同女儿重新住进了 旅馆,他告诉女儿说他之所以消失了三天,是回小镇看她的母亲去了。落红的身体顷刻间便 从刚才的伤心中回过神来,问他有没有见到了母亲,他说她的母亲生活得很好,他没有讲述 韩素美与另一个男人的故事。
此刻,他只想让女儿寻找到她自己的港湾,他在火车站的时候就想要把女儿安置在属于她自 己的港湾里,旁边有温暖的火焰。所以他让女儿先住在旅馆里,他站在女儿面前保证说,他 这一辈子绝不会从女儿面前消失的。他要让女儿学会等待……当他表达这种情感时,他感觉 到女儿的一双眼睛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在追问他: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需要等待 呢?为什么?然而,他却回避着女儿的眼睛在追问,他知道女儿已经追问了整整18年,从她从 母亲的子宫中落在大地上时就开始追问了。
他再一次把女儿安置在了小旅馆中,他本想让女儿住好一些的宾馆,然而他还是觉得女儿来 到这座父亲前来寻找父亲住下的这座旅馆,就像一座童话一样更适宜女儿居住。
然后,他在夜色中离去了。当他抬起头来时,他看见女儿推开了窗户,站在窗口目送着他的 离去。而他呢,终于去了一趟小镇,见到了曾经在一个夜里完整地属于过他,又被他推开的 女人,现在这个女人当然已经不再属于她,因为他没有资格再去占有她,也许只有那个男人 ,等待了韩素美整整19年来的男人才有权力赢得她的爱。
他拥有过爱情吗?他用钥匙开家门的时候,当钥匙又一次在孔道中钻动的时候,他突然觉 得19年来自己从未真正地去爱过女人,也从来来没有获得过女人对自己的爱情。当他用钥匙 在孔道中转动了一圈之后,他已经嗅到了最熟悉的气味,除了油、盐的味道,还有床单的味 道,还有皮沙发的味道,还有人体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