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号门牌出现了,这就是他不断写在绿色汇款单上的地址,这个地址从19年前的一个阳光明 媚的上午开始,就已经铭刻在他心灵的记忆深处,无论是阴郁的、清晰的、寒冷的、潮湿的 和炎热的日子,他都会准时地出现在那座小小的邮电所。
他寻找了很长时间才决定在那家小邮电所写着一个小镇的地址,其实医院门外右侧就是城市 最大的邮电大楼,他却宁愿绕许多路进入那家小邮电所去,因为本性让他这样做。
在他的本性中始终有一种困惑缠绕着他,他不愿意让别人,除他之外的人看见他的秘密。19 年来,在他趴在邮电所往汇款单上写着地址时,他感到幸运的是从来没有见到熟人与他相遇 ,所有见到的人都是陌生人,所有陌生人都无法接近他那隐秘的,矛盾的私处,所有朋友、 同事都没有出现在他汇款的小小邮电所里。他的本性从未被人所揭开过。
而现在,他正走在清晨的小镇怀着激动的心,向着天君巷99号走去,那门牌紧贴在大门左侧 ,这 是一座老房子,它的古老使他犹如看见了一些很老的事物,比如楼梯,要弯着腰才能上去的 楼梯,还有箱子、靠椅、床、瓷碗,他感到好笑,他似乎在幻想着一座博物馆的历史。他重 新面对着现实,门朝里锁着,不,是一道门栓插住了。
他把手放在门上,他想,他的突然降临会不会吓坏韩素美,他知道,多少年来,自从他把她 从红旗旅馆送到火车站的时刻,他知道这个小镇女人回头看他的那一眼中饱含着忧愁,然而 ,火车卷起了车轮,火车把她的忧愁带走了。
他在敲门之前问自己:已经过去了19年,为什么要去干扰她平静的生活,19年来,她一定用 饱含忧愁的目光在生活,当她在19年前离开那座城市时,她肯定想好了要把他忘记。她肯定 已经忘记他了,就像自己曾经忘记她一样,所以,她从来没有违背诺言去城里找他。
尽管如此,他的手却抑制不住内心的召唤终于拍打起来,因为这是木门,轻叩是无效的, 只有拍打,像拍打一只架子鼓,所以会拍击出音符,难道这是19年来他想忘记而终于没有忘 记的音符吗?
来开门的人竟然是一个男人,李路遥以为敲错门了,他愣了一下,看着开门的男人,这是一 个将近50岁的男人,他披着一件外衣,目光惺忪,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男人也愣了一下问 他找谁,他很恍惚地说出了韩素美的名字。五十多岁的男人看了看李路遥,转过头去叫了声 韩素美的名字,隔了一会儿,韩素美出来了,她好像刚从床上起来,但她并没有意识到门口 站着另外一个男人 。她恍惚地抬起头来,李路遥正在热切地看着她,看着她一步步向自 己走来,然而,韩素美好像不认识他了,他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她,而她呢目光却变得越来越 迷惑。
站在旁边的男人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也似乎感觉到了这一切,他悄然地出去了,绕开了 韩素美和李路遥的相见。此刻,韩素美似乎已经认出来了这个男人,她的眼睛中出现了惊喜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后低声说:“落红找到你了”。这个目光迷惑的女人在见到李路遥的那 一瞬间,突然悟到了或看见一个现实:只有女儿的存在可以让李路遥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她 很快就意识到了,她之所以在这个早晨看见了19年前的这个男人,是因为落红已经找到了她 的父亲。事实上,当她把落红送到火车站以后,她就知道并坚信落红一定会找到她父亲的, 无论如何都会寻找到她父亲的。就在她把女儿送到火车站的站台上时,一个男人也悄然地跟 在她身后,直到火车消失之后,这个男人才走上前去,从这个时刻开始,她知道女儿已经走 了,女儿已经去寻找父亲,而她自己则将留下来,19年前当她去寻找李路遥时,带着两个多 月的身孕,一心一意地希望李路遥把她留在身边。
很显然,19年前连李路遥也没有看出她想留在他身边的念头。因为她巧妙地掩饰着自己内心 的冲动,她一看见李路遥出现在她眼前时,就知道这个男人是不可能把她留下来的。那是在 医院,19年前的省人民医院,那时候进入大门后只有一幢两层楼的房子,门诊和住院部就在 这幢楼上,她一进医院就找到了外科,当她出现在外科一诊所时,李路遥正在为一个病人开 住院单,住在李路遥面前的病人头部受了重伤,已经包扎上绷带。她站在门外等一会,病人 出来之后,李路遥看见了她,她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来了?”他的意思是说在我 不知道你来的时候,你为什么来了。恰逢到了下班的时间,李路遥用自行车带着她,把她带 到了那座红旗小旅馆住了下来。
当她把怀孕的事实告诉给李路遥以后,她敏感的心告诉自己:这个孩子对于李路遥来说是多 余的,就像一团包袱一样,然而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在短促的日子里,她 不仅彻底推翻了自己留在这个男人身边的念头,而且她还坚定地告诉李路遥,没有人可以改 变她的意念,她要将怀孕进行下去,不错,她站在红旗小旅馆的房间里,像一朵突然从水中 盛开的水百合那样挺立着年轻的腹部,坚定地说:我要留下这个孩子。她在李路遥眼中虽然 看见了极大的无奈,却没有看见令她感到最残酷的东西,当李路遥与她商定那个诺言时,她 好像理解了李路遥,那时候,李路遥还只是一个年仅22岁的青年人。
她那像小镇一样古朴善良的本性使她理解了他,因为他想让自己无忧无虑地飞翔,想让自己 无忧无虑地飞到高山之巅上去。所以她接受了她和他之间的契约,那时候她并不是过份地注 重一笔孩子的抚养费,她只是看见了一种意象,那是坐在红旗小旅馆的窗口,他向她描绘出 的意象: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他都会出现在邮电所,他会把她的地址和名字写在汇款 单上,同时也会把自己的地址和名字写在汇款单上,汇款单会飞起来,飞到她的手中,每月 飞动一次,这样的关系会持久地进行下去,直到那个孩子长大成人。她仿佛看见了汇款单变 成了一根蜘蛛线,从天空这一边攀延到另一边去织网,渐渐地当一根蜘蛛线开始蠕动在 她胸口,她的胸在那个意象之中变成了一只蜘蛛巢。
没有人知道,一个未婚女人让腹部突然挺立起来的孤单和幸福。当她把那个意象变成一只温 暖的蜘蛛巢在自己的胸口开始织网时,李路遥已经把她送到了火车站,李路遥给她买了许多 水果,买了一袋新衣服——使她沉浸在离别之中,从而也沉浸在开始对一只蜘蛛巢的编织之 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