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娟娟擦干净了头发上的水,回到卧室中去了,他则用了很长时间才告诉自己,就像以往一 样回到卧室中去吧,然后在她的身边躺下来睡觉,有些时候,他会怀念那些时光,杨娟娟在 空中飞行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占据着卧房,他可以很自由地睡觉,也可以在床上看看书。 而当杨娟娟回到卧室时,他的自由便消失了,因为杨娟娟不喜欢他在床上翻书时的声音,杨 娟娟的睡眠不是太好,所以她也不喜欢他在床上自由自在的翻身。他既不能翻书,也不能太 自由地翻身,所以他得压抑自己。
他记不清楚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与杨娟娟发生性关系了,仿佛两个人回到卧室只是为了解决 睡觉的问题,杨娟娟好像也不需要性,因为她的身体面对着窗户,她始终把脊背留给他,久 而久之,他失去了伸手抚摸她的欲望。
这个夜晚他可以想象一下那座小镇了,当她将散发出香味的脊背再一次留给他时,他仿佛可 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躺在一截铁轨上,追赶着一列火车,因为只有火车可以进入那 座小镇。因此韩素美从来没有像这个夜晚一样使他浮想连翩,他竟然想起了那座小镇上的卫 生所,它座落在小镇的中央,四面被颓丧的墙壁包围,墙壁上写着革命时期的不同标语,然 而时光已经把那些标语的色泽蚀化了,有些红,有些黄,寻找不到一句非常连贯的标语口号 。
而他却眼前一亮,走进他面前的一个小镇女人梳着又黑又粗的辫子,手指流着血来到他面前 。这就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此刻,他在想象自己在那个激情燃烧之夜和她身体滚动在一 起的火焰,好像是红色中挟裹着蓝色。
这种火焰突然在今夜使他看见了自己的本性:那渴望再次燃烧的本性。他好不容易在笼罩着 本性的一次燃烧中抵达了梦乡,仿佛在梦中已经搭上了一列火车。
在去小镇之前,他又去见了女儿落红,这是他生活中面临的最大问题,他告诉女儿说让她先 在旅馆中再住几天,他要出几天差回来,他就会安排她的生活。他没有告诉落红真实情况, 因为他知道从19年开始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夜晚开始,那个小镇女人就成为了谜中之谜。现 在 ,他只想独自一个人承担这个解谜的方式。他给女儿留下了一些现金,给女儿带去了一张城 市地图,让她自己独自去了解这座城市。
中午,他就去了火车站,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去火车站了。他抵达的小镇叫草坝镇,他上了 火车,明天凌晨他就会在草坝小镇下火车,这几乎是19年前的场景,那一年,他也是在星期 天的下午乘火车带着行李和对前程的向往,希望在小镇度过半年时光后,顺利地回省城医院 做他的外科医生。当时去草坝小镇实习时只有他一人,也许再有一个同伴,他就不会那么孤 独寂寞,也就不会被小镇女人韩素美所吸引。
车轮朝前滑动的一刹哪间,他感觉到一阵心慌,人只有青年时代才经常心慌,因为许多未经 历的场景预先进入了想象,而此刻的李路遥已是中年男人,为着一个19年前发生了一夜性缘 的 女人,他乘上了火车,他心慌的理由是看不见的,就像他坐在车箱中的窗口看不见风暴后面 的东西。
闭上双眼后他开始重新回忆19年前的那个女人,他记起了她年轻而芬芳的身体被他压在身体 之下……突然,他的生命滑动起来,犹如跟随车轮不顾一切地朝前滑动,他在卧铺车里似乎 始终在睁着双眼,他想迅速地看见19年前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好不容易打了一个盹,天就 亮了,列车广播员的声音使他清醒起来,列车已经进入了草坝小镇。
窄小的月台上只有他下车,他手里拎着一只小箱子,当年他下火车时,肩上背着一只行李包 ,现在与过去不同了,然而,月台却没有多少改变,19年前是窄小的月台,19年后仍然是同 样的月台,只有时光不可能回到19年前,在那个早晨,年轻的外科医生沿着月台走出了火车 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年轻的身体会同一个小镇女人发生肉体关系,而且,他怎么也 没有想到,为了这种关系,他会在19年以后,再一次进入这座小镇。
他把这一切归结为本性,19年前和19年后的两种不同本性开始使他置身在小镇中央的石板小 路上了。凌晨的草坝小镇好像被梦所湮没过,所有轮廓都显得朦胧,而不清晰。然而只有一 个卖烤玉米的老头站在街边,他正在叫唤着,希望街道上走着的人前去买他的烧玉米。
他饿了,他嗅到了烧玉米的香味,从昨天下午上火车之后,他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当时他 似乎忙着回忆,尽管火车上的服务员一次又一次地叫卖着食品车上的烧鸡、火腿、啤酒,他 好像没有听见,而且当时,他也感受不到饥饿。也许,一个沉溺于回忆中的人,在回忆中会 被各种各样已逝去又重新回来的场景抓住,把他抓住的当然是一个女人。
扑面而来的烧玉米已经在他手中了,浓郁的香味使他的胃强烈地蠕烈起来,他剥着玉米粒丢 进嘴里,一边走一边进了路边的小旅馆住下来,直到如今他还不知道她的住所。因为那场突 如其来的情欲之夜消失之后,他很快就离开了小镇。当然他知道韩素美的父母早已离世,这 个小镇就她独自一人,没有任何亲人,他还知道,她过去和现在都还在小镇的手工艺厂工作 。
就是说,韩素美仍然像从小镇上蔓延出来的树根一样,紧贴着小镇的大地在生活。找到她并 不艰难。在这座小镇,只要你提起一个人的名字,旁边的人会告诉你这个人住在镇的哪条巷 道,这个人在什么地方工作,这个人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所以当那个卖烤玉米的老头用手指着他背后的一条小巷,告诉他继续往前走,因为这条小巷 很长很长,要穿过头,然后开始往右拐进另一条小巷,就可以看见门牌号了,老人在回忆着 门牌号时,李路遥才突然想起来了,多少年来他一直坚持不懈地趴在城市的那座小小邮电所 里,用蓝色元珠笔写着那个地址:天君巷95号。
所以,当他朝着卖烧玉米的老头背后的那条小巷走去时,他看见了墙上镶嵌着几个字:天君 巷。这条年代久远的小巷出现了石板路,许多来历不明的纹路从石板路上凸出来,仿佛是 脚掌心的一根根纹线。
沿着天君巷往深处走,他不时地将镜头倒转到19年前去,他仿佛看见那个叫韩素美的女孩就 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天君巷与他去约会的,他突然涌起一种期待,希望尽快地在天君巷 的某一座老房子里看见韩素美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