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这个女人绊倒在暴雨之中时就挽扶住了她,他为此帮助的是一个曾经被抛弃的女人,就 这样,几个星期前他为这个女人在郊区租到了一套出租房,为什么选择在郊区,也许是因为 郊区离城市稍远一些。
离城远一些就意味着隐蔽性更强一些,难道她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她跟这个女人的交往是一种 冒险的生活吗?因为他放弃了在繁华的闹市区为这个异地而来的女人前去租房,因为他就在 繁华的闹市上下班,他不想让别人看见或知道他和一个女人来往。
他显然很清楚自己已经是有家室的男人,与别的女人交往是不符合婚姻法规的。所以他把这 个女人安置在郊外,并且郊外的出租屋很便宜。当他前去与郊区的女人见面时,他完全没有 想到,另一个女孩,那个年仅18岁的小镇女孩,已经住在离他上班不久的旅馆里。
对于落红来说,刚刚逝去的一夜是漫长的,也许是18年来最为漫长的一夜。从住进旅馆的那 一刻她就没有下过楼,她从母亲编织的口袋中寻找到了最后的一块烧饼,这就是她的晚餐, 她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才吞咽那些烧饼,因此她并没有感觉到烧饼的香味,从上火车的那一刻 ,她在饥饿时就从口袋中掏出一块又一块烧饼。
人在向往远方时,尤其是向往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时是没有味觉的。她的味觉麻木着,只有向 往的翅膀发出声响,似乎挟裹在火车轮下向前奔驰,当然她自始至终也没有想象出父亲的模 样。
母亲为她提供的与父亲有关的信息太少了,即使是母亲对父亲的印象也同样充满了想象,那 是从母亲有限的记忆深处打捞出来的碎片,不过,母亲总是在幻想之中碰叠着一堆碎片,使 她看见了父亲。
尽管如此,她从来也没有面对母亲询问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父亲从不回家,为什么父亲不 把母亲带到城里去?为什么父亲像谜一样不可捉摸呢?直到现在她才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自 己从出生以后就没有见过父亲呢?当然她已经忘记了童年时代的许多记忆,然而,有一点她 似乎还隐隐约约地记得,当她与孩子们玩游戏时,一个男孩失败以后突然扬起手里的一团泥 巴,掷在她身上大声说道:“私生女,你是私生女”,尽管那个男孩跑远了,她却记住了这 几个字。
尽管这几个字含含糊糊地罩住了她的成长,她仍然在寻找父亲,当她看见轨道延伸出去时, 似乎就已经看见了寻找父亲的道路,终于她降临到了一座城市,在这个夜里,她吞咽完了最 后一块烧饼坐在窗口,感觉到离父亲已经越来越近了。
这不是幻觉,她住的旅馆离父亲所在的医院不过200米,这已经不是距离了。想一想她从出 生以后就在寻找父亲的距离,她的小身体始终在朝前跳动,然而,绕来绕去都被一座小镇所 包围着,不过她计算不清18年来她绕着小镇寻找父亲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天亮了,离父亲已经越来越近了。她把头发梳成了整齐的两根小辫子,穿上母亲为她在小镇 裁缝店里缝的新衣,那是小镇上惟一的上海裁缝店,那对夫妇在落红上初中时就下了火车, 走进了小镇,租下了房子,开始开裁缝店,他们的上海话和奇异的服装给小镇带来过一种新 鲜的气息,当然他们裁剪出的衣服也给小镇带来了新的潮流。
所以落红穿上的这套衣装显示了那对上海夫妇在小镇开裁缝店的全部审美原则,因为当母亲 牵着她的手出现在上海夫妇开的裁缝店里时,母亲说过:我女儿要外出,她要到城市去…… 母亲的意思是说她的女儿要乘着火车出门了,远去的地方是一座大城市,要让上海夫妇开的 裁缝店为女儿裁剪一套最时髦的衣服。为此上海夫妇开始为落红量衣,上海夫妇仿佛在母亲 的目光中看见了某种幻想,那是一座大城市的幻想。
上海夫妇的裁剪技术很快就显示出了大上海的痕迹,因为他们太了解城市了。不过当上海夫 妇在这座小镇落下根以后,他们的裁剪技术也不知不觉中溶入了小镇的民间气息。所以,穿 在落红身上的这套衣服有两种味道。
八点多钟,落红准时地出现在医院的外科走廊上,她仿佛迷恋上了徘徊,当她从走廊的上端 走到走廊的下端时,她似乎通过徘徊来寻找自己扑向父亲的最佳时刻。走廊上来了第一个男 人,这显然不是父亲,这只是一个年轻男人,他仿佛刚进医院,做医生不久,他显然不可能 是父亲,第二个男人来了,他太老了,仿佛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退休,这个精瘦的男人当然 也不可能是他父亲;此刻,第三个男人来了,他稳健而匆忙地从走廊那边来,正迎着她的目 光,她的心跳动着迎上前去:我想见李路遥医生,请问他在什么地方上班?男人点点头说: 我就是李路遥,不过,我马上有一个手术,你是病人吗?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先看病,我要两 个多小时才会结束一场手术。
如此轻易地就寻找到了父亲,一个男人,比她想象中的更儒雅一些,多了一副眼镜,在她想 象之中,父亲是不戴眼镜的,也许是因为她自己视力很好,在她想象之中,父亲就是这样高 大,然而在她想象之中,父亲一看见她,就会认出她是谁来。
让她有了些失望的是父亲仿佛根本就不认识自己,父亲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钟,就 离开了,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她与父亲之间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她想,她可以等待,因 为父亲是外科医生,他忙着做一场手术,走廊的尽头就是手术室,父亲就是朝着手术室的门 走进去的。
手术室外面坐着的大概是病人的家属,他们一长排的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焦灼不安地已经开 始了等候。而她呢也得等候,她先是在走廊上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影子总是与来往的人 相撞,因为走廊并不宽阔,而且她呈现出的是一种徘徊状态。
后来,她决定坐在椅子上等候。两个小时对她来说并不漫长,因为18年以来她一直在等待。 也许她已经习惯了等待,所以当她坐在手术室门口时,她就像一个等待着有人前来拆开信封 的使者,装满了秘密。
两个小时以后父亲出来了,他松弛的目光证明手术很成功,她站了起来迎着父亲的身影走上 前 去,父亲正在朝前走,不顾一切地朝前走,最前面就是父亲的工作室,从牌子上看去,父亲 是外科医生了。外科医生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终于寻找 到了父亲了。
她已经站在了父亲身边,她说:我是落红,你是不会认识我的,因为从出生以后我就没有 见过你,然而母亲总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了你,在母亲的声音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