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早年间,在东北农村,没有后代的老年人常常受人歧视,称为“绝户”。没有后代的人自己也非常自卑,觉得抬不起头来,因为有没有后代不仅涉及到养老的问题,还涉及到传宗接代的大问题。骂没有子嗣的老年人最狠的一句话,不是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而是“老绝户棒子。” 从古至今,很多人家为了能有子嗣,不知上演了多少幕悲剧或喜剧。
话说在吉林省东南部有个曾经以生产优质煤炭出名的矿山城市——北丰市,北丰市东部有个水库,叫福安水库。福安水库建在东辽河的二级支流鹭鸶河上,所以又叫鹭鸶湖。湖边生长着大片的芦苇和水草,到了夏天,有很多白鹭和苍鹭到这里安家落户。鹭鸶湖使得一个原本毫无特色的小村庄变成了风光秀美的鱼米之乡。不过,几十年前中国老百姓还没有闲情逸致旅游观光,鹭鸶湖就像一个养在深闺里的俊俏姑娘,不被外人所知。鹭 鸶湖周围的人家多以务农为生。
鹭鸶湖东边有个小村庄叫福安屯,屯子里住着一户世代农耕的徐姓农民,徐家的男主人叫徐立诚,女主人叫韩文娟。徐立诚和韩文娟结婚十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起初徐立诚以为是韩文娟的问题,总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韩文娟不服气,非让丈夫和她一起去市里的医院检查不可。检查的结果是徐立诚的问题。这事成了徐立诚的心病,吵架时他最怕人家骂他“绝户”。为了将来不至于真的成了“绝户”,老了能有个依靠,徐立诚不惜倾家荡产,看西医,瞧中医,请巫婆,访神汉,求秘方,找偏方,吃过的中西药车载斗量,可还是没能让韩文娟的肚子鼓起来。最后夫妻二人彻底放弃了自己生孩子的希望,打算领养孩子。为了能领养到孩子,夫妻二人广泛发动亲友,打听谁家有孩子想送人或哪里有弃婴,只要身体健康、发育正常,不管男孩女孩都可以。
一
有一天上午,住在邻乡的韩文娟的大哥韩文彬来到妹妹家,对妹妹和妹夫说:“俺们屯老冯家头胎是个丫头,他家还想要个儿子,要了个二胎指标,去年他家的娘们又怀上了,找人看是个儿子,昨天生了,还是个丫头。留下这个丫头,就不能再给生育指标了。不知听谁说的,你家想领养孩子,他家爷们今天一早就去找我,让我来问问,你家要不要这个丫头。你们若是想要的话,我回去对老冯家的爷们说一声,不让他送给别人。”
“孩子没什么毛病吧?”徐立诚问。
“老冯家爷们说那孩子一切正常,什么毛病都没有。”韩文彬说。
“要是没什么毛病俺们要了!”韩文娟说。
“我这就回去让你嫂子去回个话。”韩文彬起身要走。
“吃过晌饭再走吧,让文娟去打酒,咱哥俩儿喝几盅。”徐立诚说。
“要孩子的事要紧,等把孩子抱来了,咱们再喝酒。”韩文彬急着要回去。
韩文娟对大哥说:“最好让嫂子先去医院看看,那孩子确实没毛病再抱来,让妈也过来,教教我怎样带孩子。”
天黑以后,韩文娟嫂子抱着孩子来到徐家,后面跟着韩文娟的妈妈和大哥韩文彬。韩文彬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包裏。进了屋,韩文娟嫂子小声说道:“我和妈下午去了县医院,我们谁也没看出这孩子有什么毛病,我还偷偷问过医生,医生说孩子发育正常。”说着她打开包孩子的小被子,一个皮肤红红的女婴出现在徐立诚夫妇面前。虽然一直想要个儿子,可是这个女婴也让徐立诚夫妇非常喜欢。韩文彬打开小包裹,里面是小孩穿的衣服和奶瓶,还有医院开的出生证明。
韩文娟马上到小卖部买了一袋奶粉。在妈妈指导下喂饱了孩子之后,韩文彬说:“老冯家两口子不想让人知道他们把孩子送了人,对外人说孩子没保住。这孩子是从县医院直接抱来的,他们夫妻俩空手回家了。你们两个千万不要对外人说孩子是哪来的,对你们屯子的人就说夜里有人把孩子放到你家门口。”
“我们对外人就这样说。”徐立诚说。
第二天早晨,徐立诚去了村长家,对村长说:“今天一早,我听见门外有孩子哭,开始我还以为是做梦,后来俺家里的也听到了孩子哭,俺们俩出去一看,门外有个用小被子包着的孩子。”
“肯定是谁家超生了,生了丫头又不想要,知道你们两口子不能生育,把孩子放到你家门口。”村长又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把孩子留下来。”徐立诚说。
“你想留下孩子,得办个领养手续,还要办个生育指标,要不然孩子没法落户口。”村长说。
徐立诚按照村长说的,办了领养手续和生育指标,给女婴起了个名字,叫徐明英,然后落了户口。因为看病,徐立诚把家里的积蓄差不多折腾光了,没钱给明英买奶粉,便买了一只奶山羊,要喂孩子羊奶。有人告诉他们夫妇,孩子太小不能喂羊奶,要一岁以后才可以。于是徐立诚夫妇到处借钱,买奶粉喂明英。到明英满一周岁,他们才给她喝羊奶。
徐立诚家就在鹭鸶湖岸边。明英会走路以后,徐立诚和韩文娟经常带她到湖边玩。到了夏天,明英经常看到有些白色的大鸟站在水里,一动也不动地低着头往水里看。她问爸爸那是什么,徐立诚告诉她那是“长脖老等”。这里的人都这样称呼鹭鸶。
有一次明英一个人出去 ,很长时间也没回家,把徐立诚和韩文娟吓坏了,以为明英掉到湖里了。找到湖边,发现明英一个人正呆呆地看着几只白鹭站在水里,低着头,等着鱼游过来。徐立诚夫妇再也不让明英一个人到湖边去了。夫妇俩谁有时间谁就带她到湖边去看长脖老等。这些往事深深地留在了明英的记忆 里,以至于她长大成人以后,回忆童年往事的时候,这些情形仍然历历在目,使得她眼泪汪汪的。
虽然有了闺女,可徐立诚夫妇仍然不死心,还想有个儿子。
明英四岁那年,有一天,徐立诚的二弟来徐立信来到徐立诚家,对他说:“大哥,咱们村四组老杨家的二丫头结婚不到两年男人得急病死了,扔下一个七个月的男孩儿。最近有人把她介绍给了二组老许家的大儿子,男方虽然不嫌弃她是个寡妇,可也不想当后爹。现在一家只让生一个孩子,万一头胎是个丫头,想要二胎,就不能给指标了。老杨家二丫头想把孩子送人。你弟妹听说了以后,问老杨家有没有这回事,老杨家说有这么回事。”
徐立诚夫妇听了以后又活了心,韩文娟问:“俺们要是想要那个孩子,他家能不能要钱?我和你大哥现在可没有钱。”
“要什么钱?”徐立信说。“你弟妹说,老杨家二丫头自打她男人死了以后奶水就不足,她又没钱买奶粉,那孩子瘦得皮包骨,一点也不招人稀罕。想送人,都没人敢要,以为有病。”
“瘦点没关系,只要没病就行。”徐立诚说。
“你们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再领养一个能行吗?”徐立信问。
徐立诚听了一愣,因为他们夫妇不能生育,村里计划生育方面的事根本没有人关注他们,他们夫妇几乎忘了这个茬儿。过了一会儿他对弟弟说:“这事我和你嫂子得好好商量一下。”
弟弟走了以后,徐立诚夫妇关上门,开始研究用什么办法瞒过村干部,把这个男孩要来。两个人一直琢磨到后半夜,最后想到一个办法,就是他们夫妇领养这个孩子后离开屯子。这样一来,可以使孩了离他亲妈远一点儿,以免孩子长大以后有麻烦,而且搬到外地,也没有人知道两个孩子都是领养的,孩子大了也听不到别人的闲言碎语。
韩文娟说:“前些日子我大姐夫打电话给我,说他们矿招农民协议工,让我问问你去不去,我当时说和你商量商量再给他回信儿。我看你到矿山找个活儿,在那边租个房子,咱们都搬过去,领养养孩子的事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个办法行。”徐立诚说。“明天我到你大姐家去一趟,看看那里还招工不,顺便再打听一下工资是多少,安全不。”
“我大姐夫说,煤矿工资很高,现在也很安全。”韩文娟说。
“我要是在那边找到了工作,租好房子后,咱们先搬家,然后再回来抱养那个孩子。”徐立诚说。“你去老杨家看看那孩子,要是没什么问题,让她暂时不要把孩子送人。”
“咱们不能回来找老杨家二丫头要那个孩子,那样的话,屯子里的人就都知道了。”韩文娟说。“我看还是让老杨家二丫头对屯子里的人说,孩子得了重病,要到城里看病,偷偷给咱们送去。在咱家待几天,她回去就说孩子没抢救过来。”
“还是你想得周到。”徐立诚说。
商量好之后,夫妻两人这才睡觉。第二天早晨徐立诚骑自行车去了大姨姐家。
韩文娟的大姐韩文霞住在四十里地以外的北丰市,那里有个国有煤矿——北丰煤矿。韩文霞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北丰煤矿,在矿上财务科工作。韩文娟的大姐夫是北丰煤矿劳资科的副科长,叫罗建海。罗建海夫妇只有一个女儿,正在读初中。
徐立诚赶到大姨姐家已经是中午,正巧韩文霞和罗建海都在家。韩文霞家离矿办公楼很近,中午夫妻两个都回家吃午饭。见徐立诚来了,韩文霞炒了个两菜,买了一瓶酒。徐立诚和罗建海一边喝酒,一边聊。徐立诚说:“你给文娟打电话说矿上招农民协议工,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你来得正好,再晚一天报名就结束了。”罗建海说。“下午我带你去报名,明天考试。”
“我什么都不会,能考上吗?”徐立诚担心地说。
“什么都不会也不用怕,只要有力气就行。”罗建海说。“考试就是扛二百多斤的铁支架跑一百米,能跑到头的就算考试过关。”
“别的没有,力气咱还有。”徐立诚说。
“你一直没回信儿,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罗建海说。
“原来真不想来了。”徐立诚说。“昨天俺家老二告诉我,俺村四组老杨家的二丫头的男人死了,留下了一个七个月的男孩儿。最近老杨家二丫头又找了个对象,男方不想要那个孩子,那个小寡妇没办法,想要把孩子送人。我和你妹子想把那孩子抱来,可是俺家已经有个孩子了,估计村里管计划生育的人不能同意,我和你妹子商量了半宿,最后决定到矿山找个活儿,再租个房子,全家都搬来,这样抱养那个孩子村里没有人知道。”
“你们有个孩子就行了,还要领养一个?”韩文霞说。“你知道在城里养个孩子得多少钱吗?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花的钱堆起来都有孩子那么高。”
“农村不比城里,”徐立诚说,“你们老了都有退休金,农民老了谁给退休金?闺女早晚是别人家的,养老还得靠儿子。”
韩文霞夫妇都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在农村没有儿子晚景是什么样。他们也不再劝徐立诚。吃过午饭,罗建海领着徐立诚到劳资科报了名。报完名,罗建海说:“明天下午考试,你今天就别走了,在俺家住一宿,明天下午参加考试。”
“我今天先回去,明天再来。”临走时徐立诚说道,“还有件事得麻烦你们,我要是能到矿上上班,你们得帮我和文娟租一户房子。”
“这事好说。”罗建海说。
徐立诚回到家,韩文娟马上问道:“报上名没有?”
“报上名了,明天去考试。”徐立诚说。“孩子的事怎么样了?”
韩文娟说:“今天我和老二媳妇去了老杨家。老杨家二丫头现在住在娘家,让我们看了那个孩子。那孩子真是太瘦了。听老杨家二丫头说,她男人是个孤儿,他死了以后,也没有人帮二丫头养那个孩子。她自己也没有能力一个人把孩子养大。好不容易又找了个人家,对方是没结过婚的小伙儿,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她只好把孩子送人。”
“你和她说了咱们想要那个孩子吗?”徐立诚说。
“没说一定要。”韩文娟说。“我只是说你要是能在矿山找到工作,就要那个孩子。”
“她没提要补偿什么的吗?”
“没提。”韩文娟说。“她说,‘你家大哥要是能在矿山找到工作,挣钱多,将来亏待不了孩子,我就放心了。’我还告诉她,咱们要是抱养那孩子,这事绝对不能让屯子里人知道。她答应不对任何人说。”
“我对大姐夫说了,我要是能到矿上当农协工,让他帮咱们租个房子,大姐夫答应了。”徐立诚说。
第二天徐立诚又来到罗建海家,由罗建海陪着去参加考试。徐立诚身强力壮,很顺利地就通过了考试。负责招工的人让他明天就来上班,先参加一个星期的培训。还有一件事让徐立诚非常高兴,农民协议工在农忙时可以回家干农活儿,这样他可以种地打工两不耽误。
被矿上录用以后,徐立诚对罗建海说:“你和大姐费费心,尽快帮我租个房子,我把她们娘俩接到矿上来住,省得我还得来回跑,也不用到食堂吃饭,可以省不少钱。”
罗建海说:“下午我就打听一下哪有出租房子的。”
回家后徐立诚高兴地把被矿上录用的消息告诉了韩文娟,并让她赶紧去老杨家,告诉二丫头他们定下来要她的孩子了。
在没有租到房子之前,徐立诚暂时骑自行车上班。五天后韩文霞终于给他们租到了房子。徐立诚夫妇把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搬了过来。
为了掩人耳目,老杨家的二丫头按韩文娟事先交代的,对村里的人说,孩子病了,要带孩子进城看病。于是她一个人抱着孩子坐汽车进了城,交给了徐立诚夫妇。孩子还没有落户口,她把孩子的出生证明留给了徐家,又在徐家住了几天才一个人回去。临走的时候,因为母子连心,还哭了一场。回去后对屯子里的人说,孩子病太重,没抢救过来。屯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见过那个瘦弱的孩子,早就有人说那孩子活不长,听说那孩子夭折了,也没有人怀疑,更没有人想到送给了徐立诚和韩文娟夫妇。
徐立诚夫妇把孩子抱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诊断为营养不良,没有其他毛病,徐立诚夫妇这才放了心。因为韩文霞中专毕业,文化水平比他们高,徐立诚和韩文娟找她给孩子重新起了名,叫徐明俊。没有生育能力的徐家夫妇,反而有了一儿一女,想到这些,两口子心里美滋滋的。徐立诚夫妇虽然户口还在村里,因为他们没有生育能力,村干部在计划生育方面仿佛把他们遗忘了,从来没有查问过他们这方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