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兮无暇去想,只能茫然地摇摇头。
“越俎代庖!”
言兮微怔,片刻后,脊背泛起一阵寒意,直窜入后脑,令头皮发麻。
越权!
为臣者可以贪赃枉法,可以尸位素餐,可以欺上瞒下,但绝对不能越权,还是君主之权。
前年东宫之争,皇上迫于形势,立薛乾为太子,虽然当时并未表露什么,可之后联名上书的朝臣却因各种大小问题,轻则被训斥降级,重则罢官流放。
而后身为首辅与吏部尚书的张太师呈报的四品以上官员任免的名单,屡被皇上推翻,要求重拟。太师便以年迈,不堪重任为由,提出致仕,又被皇上极力挽留。
两方拉扯下,最终同意太师辞去吏部尚书一职,但依然留在内阁为首辅,掌领百官。可明眼人都看出来,他的职权已被分散许多。
“皇上对义父已有忌惮,近年来,一直在剪除义父羽翼。”言兮默然,又拜伏在地,“是孩儿唐突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为臣子者,当安守本分,不可僭越,不然便是引祸上身。”太师踱到言兮身旁,“地上凉,起来吧。”
言兮额头贴地,依然未动。
太师道:“你这孩子一向敏慧沉静,少有这样乱了分寸的时候。”
言兮垂着眼帘:“孩儿只是有事想不透彻,并不是要义父为难。”
“我知道,你对仲陵的情意与旁人不一般。”太师轻叹一声,“三千人,就当真能救出仲陵吗?”
“不能吗?”
“只需三千人,难道王寿的大军中就拨不出来吗?”
“那是王寿不愿……”
“他不愿,那从京都调兵遣将、奔赴千里过去的人马就能救?”
言兮怔了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即便真遣一支救援部队入蜀,可对当地情形不熟悉,大抵还是要听命于王寿,或者只要王寿从中掣肘,此事也难以为继。
除非派出武成这样级别的老将,或许能与王寿抗衡。但救援小小一名参将,怎能如此兴师动众。
这些问题她并非没有想到,她只是寄希望于太师的声望与人脉,或许总有可行之路。
夜凉如水,皎皎月色落在太师灰沉的眸子中,照出其中隐藏的万千沟壑。
“你有没有想过,仲陵为何会陷入险境?”
“蜀中多险地,仲陵对那一带不熟,且又是第一次出征。”
“他不清楚,那作为主帅的王寿呢?”
言兮心中一凉——王寿虽气量狭小,但领兵数十年,能官至总督,拜为大将军,行军打仗方面总有过人之处。
何况他本就是川陕督师,又曾出兵过西南,对当地地形应该相当熟悉,怎么不提点仲陵,反让他领着五千人马就深入蜀中追击数万残兵呢?
太师坐回逍遥椅中,端起手中茶碗,饮了一口,缓缓叙道:“王寿曾是殷家军一名千户,当时的殷家军骄兵悍将甚多,他并不起眼,后来转入禁军中,不到两年便成了鹰扬卫指挥使。
“殷晗死后,殷家军解散,原殷家军将士被编入各都司卫所,遭人排挤,一生不得重用。
而王寿因离开的早,在殷家军时也未立战功,所以未曾牵连。
“再后来,西南番乱,朝廷没有可用将才,他又自请平迁至京营,带兵出师,平定祸乱,自此崭露头角,节节高升。”
太师平静地简述了王寿的生平,言兮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道:“他是因为妒才?”
太师颔首未答,言兮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若果如太师所说,王寿在殷家军时并不出挑,却能在殷家军解散后迅速地崭露头角,正是因为朝中短武将,良才被打压。
他数十年来的功绩虽有可圈点之处,可与曾经的神将殷晗相比,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即便他官拜高位,依旧岌岌可危,只怕会再出现一个如殷晗的人物,衬托出他的普通与庸懦。
所以,他会不遗余力去打压后起之秀,无论精神上或是肉体上。
而这一回出征,仲陵展露出超群的武功和出色的领兵能力,怕早令他坐立不安了吧。
“可是,”言兮依然有些迟疑:“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在此前的军报中大赞仲陵,为他邀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师淡淡道:“你知道何为‘捧杀’?”
言兮一怔,一道寒意从足下蔓延至后背:王寿面上对仲陵大肆夸奖,私下却可以暗设陷阱,或者派仲陵去最极端、危险的地方,一旦仲陵殒身战场,他人也只觉得是年轻人傲慢轻敌,所以贪功冒进,却不会觉得王寿量小不容人。
那时死无对证,一切事实都是王寿说了算——他可以解释是仲陵不听大军指挥,私自带队深入陷阱,以至中了埋伏而全军覆没。
即便侥幸仲陵不死,也可能因误判军情,折损人马,而被降级打压,再难得重用。
她忽然想起看到仲陵入蜀前那封信时,心中不安的感觉了——这不是委以重任,是用他来填陷阱。
“王将军真是打的好算盘呐!”言兮微微冷笑道。
皎皎的夜空不知何时晦暗起来,一朵乌云团子飘来,遮没了明月,群星黯淡无光,庭院之中也被蒙上一层阴翳。
“年初燕然使队虽已离开,可这大半年来,潜入京都的燕然探子却越来越多。”太师仰坐在逍遥椅中,语气竟夹着一丝无奈,“据我们的人回报,燕然以操演为名,在北境布下十万精兵。”
言兮抬头惊愕地望向太师:“达延汗要起兵吗?”
“两国交好二十年,若无相当把握,他不会轻易发动战争,可想来再晚,也不过是这一两年了。”太师顿了顿,音色沉沉道:“他在等时机。”
眼下梁国适逢内乱,朝廷又镇压不利,这些让燕然国知道,极有可能被他们视作最好的机会。
言兮微怔了怔,道:“所以,义父早就知道仲陵遇袭……封锁消息,就是怕被燕然探子知道。”
太师颔首道:“达延汗未必不知道此事,只是虚实难辨,他生性多疑,不敢贸然。”
朝局未稳,外敌虎视,确实不宜再添动乱。
言兮目光缓缓落下,紧咬下唇,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