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
仿佛疾掠过一道雪亮的闪电。
围观此战的人群爆起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如浪涌涛滚的欢呼!
他们高歌在长夜寒风里,黄沙裸石间他们狂舞。
他们将手执的各种兵器深深刺进大漠粗粝的皮肤。
他们拍开酒坛的泥封,带着酒一样的热情迎接大步走来的关小千。
吴岳战败而死,他们就无比兴奋无比喜悦,他们彻底将心中压迫很久的情绪逐一豪爽地发泄出来。
他们才该是真正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在乎,连自己姓甚名谁也全忘了。
但面对此情此景的关小千呢？
他难道还能将自己伪装得冷酷无情？
他只是一下子觉得前方发生的一切都空了。
那些热烈的欢呼,热烈的舞蹈,热烈的酒,都空了,空空洞洞,不存在任何真实而具体的意义。
手中的剑,时而炽热,时而冰冷。
炽热的是剑还是手？冰冷的是手还是剑？
为什么变幻不定？为什么分辨不清？
是不是他的感官已渐渐模糊？
似乎他也其实随着吴岳死去，前方的一切不过是死亡营造的幻觉。
对，必须是幻觉，这样认为就不用怕了，不用慌了。
他仍在走。
漠然走进一片热烈的海洋。
他立刻被一涌而上的人潮严严实实地淹住了脚步。
他不得不将疾走的脚步停下来。
他立刻又安静得如一块无生命的冷硬岩石。
不是幻觉，是真的，可他怎么不怕？不慌？
欢呼就在耳畔,舞蹈就在眼前,浓烈的酒味也飘到了他鼻端,但他依然保持着几近顽固的漠无表情。
他始终冷酷地无视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他的冷酷不仅显得极其偏执,甚至还有些死气沉沉。
XXX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粗莽大汉,奋力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意外地跪到他脚下。
只见这大汉两只粗糙厚实的手掌紧贴在黄沙上,将两把锃亮锋利的板斧大剌剌地丢在一旁,神情十分虔诚地居然伏低了脸吻着杀手的脚。
杀手的脚一直赤着,他的牛皮靴早就被大漠灼热的黄沙与戈壁风蚀的乱石磨得破不可穿。
除了上身这件锦绣衣裳，他其实很穷。
这件衣裳也是爱人送给他的，爱人亲手缝制，一针一线都缝透了情意。
你会回来么？穿着我送的这件衣裳回来？
我会。
会回来与你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再不相弃。
我相信你，我等你。
初出茅庐的他首先学到一个道理：钱财是人世间一切幸福的基础。
他急迫地想拥有大笔钱财，不是因为要让爱人过上富足生活，只因爱人并非穷人。
他急迫地想自己可以在各方面都绝对配得上爱人。
爱人表示过不介意他的穷，但他深深介意她的不介意。
他现在不仅将获得大笔钱财，还将名满江湖，而新的焦虑正蔓延身心。
他现在关注的不是钱财，却是剑锋已染过血，自己已杀过人。
如吴岳所言，他将一生都摆脱不了杀手的悲哀。
这样的他，比穷的他更不配做她丈夫吧？
爱人当初可以不介意他的穷，往后也可以不介意他的血腥罪恶么？
他内心已隐约产生逃避的冲动。
恰在此刻，他真实地感觉到大汉的胡须正硬硬地刮得他脚面剧痒。
他习惯了忍耐寂寞,却没有习惯忍耐剧痒。
痒如对爱人的思念。
他难受极了。
但他还是强忍住没有发笑,也没有拒绝。
只因在大汉的胡须接触到他脚面的一瞬间,他心中的情感好象已不再麻木。
他不知道这是玛族人对外族人所表达出的最高崇敬,却知道在这群人的眼里,自己不是杀手,而是英雄。
他本就不是杀手，本就不是彻底的冷血无情。
他有挚爱之人。
他的情感一直比江南的杨柳枝更柔软，比西湖的绿水更温柔。
XXX
人群里又有一双眼睛闪出了灼人亮光,又有一个人奋力挤了出来。
这是一个体态臃肿的胖子,抱着一坛酒,显然为挤出人群他费了很大劲,满身都游曳着油油的汗光。
他笨拙而热烈地向关小千急挨过去。
口喷刺鼻的酒气,一脸的醉态可掬,刚刚灌了一坛到自己肚里,豪气便随着肆意的酒气逼出咽喉。
他不是玛族人,他是关外的武林人。
所以他不用跪,他用酒来表达对英雄最深挚的尊敬。
他毫不见外地拍着关小千的肩,豪气地大笑：“你是好样的,你是英雄!这是这片戈壁大漠唯一有生命气息的地方,任何地方的生命都绝不容人荼毒,然而那个魔头来了,他不但荼毒这里的生命,还妄图永远侵占关外武林。我们憎恨他的所作所为,怎奈技不如人,眼睁睁地无计可施……幸好不久之后,英雄你来了,你神技超群,竟那么快就摧毁了那个魔头在关外设立的五处分舵,使关外回归和谐,如今你又连那个魔头也诛杀,真无疑是干了一件惊天的大善事!造了一门惊天的大功德！英雄,快请告诉我们,你的名字,让我们关外人世代牢记英雄的恩情。”
原来吴岳在关内名誉很好，在关外却臭名昭著。
关小千看也不看他一眼,等他啰嗦完了,才很冷淡地道：“你们只要记着一件事,记着我是一个无情的杀手就已足够,至于我的名字……”
他自嘲地哼了一声,冷笑接着道：“杀手怎配有名字？”
胖汉愣了愣,半晌才再开口道：“英雄多无名!自古无名的英雄比比皆是。不错,英雄就是英雄,无名有何妨？”
关小千冷声道：“你认为我是英雄？你们都认为我是英雄？我只是一个杀手而已,一个杀人的人,一个满手血腥的人,怎会有资格去称英雄？”
胖汉拍了一下腰畔挂着的刀,再次豪气地大笑：“这柄刀叫英魂,是大漠英雄山劳的唯一遗物,我师傅无意中得到了,如今又传给我,你若不用剑,我真想将它赠给你。利器赠英雄,才是有价值的。”
关小千对那柄刀丝毫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柄刀最初的主人：“山劳？”
胖汉的目中闪着无比自豪的光,如入一场热血沸腾的战斗：“当年的山劳已被攻势凶猛的敌人连砍几十刀,血染红全身,但他依然不顾伤口扯出的阵阵剧痛,坚毅地又与敌人战斗了四天四夜。等敌人都被他杀死之后,他才徐徐地倒在敌人的尸体上,只剩黄沙滚滚的壮烈英魂。”
他越说越激动,眼前好像真看见满地的敌人尸体,一个名叫山劳的大漠汉子徐徐地倒了下去。
他的声音已哽咽已发颤：“山劳也是一个杀人的人,但他杀的都是该杀的恶人!我想你当然也一样!”
XXX
关小千听着。
他胸口被一团热血堵住。
但他漠然的脸却一下子暗了许多,没有人察觉到他脸上的这些变化,因为这些变化实在太微妙。
让一个杀手承认自己是一个英雄,并坦然接受一群人的敬仰,也许本就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也不现实。
因为每个杀手的心终会麻木。
一种杀人杀太多之后都无法不产生的麻木。
当杀手的心完全麻木的时候,甚至连要杀的人到底该不该杀也很难再分得清楚。
关小千目前只杀了一人，但已无比真切地感受着深不见底的杀手特有的寂寞。
这寂寞正在于他自承杀手之名而不敢去爱人了。
他的心并未接近完全麻木,却开始自欺欺人的认为自己已完全麻木。
源源不断穿透麻木的痛，又使他记起爱人在江南的等待。
他唯一能克制这种痛的办法,就是喝酒。
据说那些杀手每次杀人之后,首先想做的都是喝酒。
他应该也把这习惯学起来。
他指了指胖汉抱着的酒坛,问：“你莫不是想请我喝酒？”
胖汉猛拍自己光秃发亮的圆颅顶,似才醒悟过来,笑道：“是啊!最重要的事我干嘛偏就忘了？来,英雄,薄酒一坛,希望你不嫌弃,放开了喝!”
于是,坛一送,送到关小千手里。
关小千索性掷剑于地,伸开两手抱住这坛酒。
大漠是粗豪的,在大漠中喝酒,绝不可太斯文。
要一坛一坛地灌,不要一杯一杯地酌。
酌的是易碎江南的诗情画意。
灌的是粗豪大漠的痛快发泄。
灌酒的人,酌酒的人,却都不会太小家子气。
酒可以让人找到最实在的自己,也可以让大多数平时太小家子气的人变得义薄云天。
酒里贲张的人性是绝难伪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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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旧的泥封被一掌拍开。
浓烈的酒香如甜蜜往事般喷涌而出,扑了他一脸,他脸上的汗水不禁流得更多。
天似乎越来越热,人似乎越来越渴,但大漠酷寒的夜明明早已来临。
关小千捧起了酒,捧得高高的,头也仰起来,也仰得高高的,他阖上双眼,一抹星光投射在他眼睑上,他也同吴岳死前一样,似乎看见血染红整个苍穹。
酒如瀑布,倾泻而下。
他猛劲地一口口狂饮,浑然在发怒的海中捉浪般痛快。
酒是辛辣的,就像硬汉的脾气。
谁喝了这种大漠特有的酒,即便再懦弱也会突然勃发起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与信心。
很快,一坛酒就全被灌没了。
将坛往地上一掷,坛粉碎。
每个人都听见炸雷般的碎裂声。
每个人都看到杀手立在寒夜最亮处,大睁着一双充溢力量的眼睛。
他野兽咆哮似地厉声大喝：“酒来!”
胖汉震得愣了半晌,突然转过臃肿的身体,朝身后的人群兴高采烈地喊道：“快!快把你们准备好的酒通通抬出来,我们英雄海量,今日不醉,决不罢休!”
人群又一次爆起一片让苍穹也为之颤抖的热情欢呼。
XXX
酒,一坛一坛,渐渐空了。
人,一个一个,渐渐醉了。
夜终究还是深了,谁都别想把时间停住。
夜空上有星有月,明天必然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可晴朗，却其实是大漠最糟的惯常天气。
只是此刻，杀手渴望明天的晴朗，充沛的阳光不仅能晒干他伤口的血迹，也能让他认定自己手中紧握的，不仅是剑，还有光明。
即使是万劫不复的杀手，也急需光明做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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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皎月,点点星辰,都在高远的夜空上静谧地明亮着，想不到荒寒的大漠也望得见如此温柔的夜空。
关小千心里默默地放松。
几乎两三口气就猛灌下两三坛酒,酒性又如此酷烈,而他竟仍很清醒,仍没有醉似烂泥,无疑算是一种奇迹。
这片戈壁滩上已生起几堆迷人的温暖的篝火。
人们已真真正正地醉了,没有醉的,也累了。
在金色火焰轻盈的摆舞中,在焰头爆出的漫天细碎的火星中,他们终于一个挨一个地躺在黄沙上岩石上,呼吸着大漠之夜古老的气息,对着遥远夜空里安静的星月喃喃歌唱。
歌声毕竟不是孤独的,听久了这样的歌声,关小千也满怀温情,淡淡的哀伤从心底缓缓浮起,他已忍不住热泪盈眶。
于是他也索性躺下来,躺在一个靠近火的位置。
将灭的焰头还在瑟瑟缩缩地摇晃,柔弱的火光像魂魄般晃在他原本苍白的脸上,他的表情已逐渐褪去了刚开始的冷酷,而变得平静安详,恍如一只找到母爱的小狼。
这只小狼是不是从此不再孤独？
就和那些飘渺的歌声一样,本质毕竟不是孤独的,小狼也不喜欢孤独。
没有哪种动物天生真的喜欢孤独。
任何动物都只此一生，又怎甘孤独？
歌声终于彻底消化成一阵阵或轻或重的鼾声。
大漠沉睡了。
那个胖汉也沉沉睡下,就憨然睡在英雄身旁,堆满脂肪的脸上竟现出一两丝安详。
或许在梦里他也相信,坚定地相信,只要英雄不突然弃他们而去,辽阔的大漠就永远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而且,第二天,天空还是会亮的,明天还是会有的。
纵然所有的一切你都遗失,只要命还在信念还在,明天总会如期而至。
不管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面临怎样两难的困境,都千万别把明天视作一场恶梦。
因为明天永远不直接代表绝望!
XXX
除了关小千失眠,其它人全都睡着。
关小千一直睁开双眼,一直似不知困倦地望着有月有星的湛蓝夜空。
他一直思考着一个问题。
一个假装杀手的英雄本该从不可能去思考的问题。
即使偶尔思考,也只是浅思辄止,绝不敢深想。
这个问题就是：明天,他们会走吗？会各奔东西吗？
玛族人回到世代聚居的小村,而他不是玛族人,他不能同他们一起回到他们的小村,打扰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而他也不是关外武林人,他来大漠的目的已达到,他可以回去,但又回到哪里去？
无论何时何地,杀手都摆脱不了压抑的黑暗与孤独。
杀手似永远没有家的。
虽然还有她在江南默默等候，但现在剑锋染过血后，他多了某种深不见底的恐惧与顾虑。
他能杀死吴岳。
面对面，单打独斗。
吴岳的死可让红教暂时群龙无首，却绝不会让红教就此分崩离析，庞大的红教不知有多少厉害角色。
吴岳的前车之鉴，将使他们不再蠢得和他单打独斗。
那么多的红教教徒，恐怕他终其一生也杀不完，他怎么保证给爱人一生的安宁幸福？
所以他怕了，迷惘了。
明天该不该回江南找她？
至少有一件事是明确的：他不该连累她。
XXX
三月未秋,此时正值阳春三月。
但三月的大漠与仲秋的大漠根本毫无区别。
酷寒,闷热,荒凉,就像一句破除不了的魔咒,年年月月地重复着,甚至加深着。
而江南却绝非如此单调如此残酷。
江南四季各有特色,美得永不雷同。
三月的江南,草长莺飞,万紫千红,西湖幽碧,洞庭幽静。
水中荡画舫,日夜笙歌,雪白的薄薄窗纸,映着曼舞的娇姿。
岸上有亭阁,茶酒雅醉,鬓影衣香。
江南忆,江南好,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只叹何日更重游？
——江南的确美如画,无论在梦中还是现实。
可惜对时处大漠的关小千而言,江南太远。
还不如对月酒一坛,可惜坛也全空。
XXX
一种沉甸甸的凄凉笼罩了他。
站起身来，刚想不辞而别,他又黯然停下。
他想着不切实际的两个字：朋友。
心中立即漫出一个陌生而尖刻的声音：“还愣什么？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况且杀手不会有朋友,你就死心吧!快!离他们尽量远远的,你只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他的手逐渐握紧,手背上的几条青筋如蛇凸起,汗光莹然。
但那个声音仍咄咄逼来：“怎么？不愿再做杀手？可惜已太迟,你已杀了人,双手已满是血腥,你没有回头的余地!你也别妄图做英雄,哼!虚伪的英雄……你见过世上有几个真正仁义的英雄？况且你也不是为他们才敢于挑战吴岳。”
他听着,听着,吃力地咬牙听着。
听着，挺着，听不下去，挺不下去。
脸色很苦涩,很苦涩。
不错,我还该是一个杀手,一个杀人如剪草的杀手,一个无可救药的杀手。
一个孤独的杀手。
我不配有朋友，不配有情人。
所以，明天，我还是去吧。
去一个无始无终的地方，续一段无头无尾的故事。
XXX
最后,他还是走了。
天将拂晓,夜将尽。
他们依然还未醒,睡得依然很安静,很安详。
但他已不再看他们,他悄悄从地上拔起自己的剑,悄悄地走了,离开了。
等不及明天，心实在太乱。
朝着不知能不能抵达江南的某个方向。
如果抵达了，那他们的缘分就未断，他就一定去找她，一定，带着她，远走高飞。
刚出茅庐的臭小子，一战成名，不思进取，只携爱侣，远走高飞，这种事听起来岂非也算浪漫有趣？
——或许，她不介意被他连累。
——或许，有她陪伴和支持，他可以轻易战胜红教的任何一次报复。
这想法成了他内心暂时挥之不去的比杀人流血更罪恶的梦魇。
XXX
走了。
悄悄地走了，离开了，悄悄地，就像某年某月某位多情才子不小心遗落在杨柳岸的诗意。
远远地走了,离开了,远远地,就像远入另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
永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