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炮竹声敲得大街上人们头晕脑胀,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祈祷着这一天赶快过去。
齐府大婚早已是沸沸扬扬,连刚进西苍的旅人,只消去过茶摊驿站,便也知道今日是齐巢仙嫁女儿。
齐府的管家带着数十名家丁和弟子前往城郊布施,用他们根本享用不尽的米粮换回些假心假意的祝贺。
白日难得的好天气,但当地人都清楚,在西北冬天这样的日头,到了晚上也许比自家炕上媳妇变脸还要快。
谷月萝昨日到的齐府,她一向喜静不喜闹,看着齐府下人们焦头烂额地布置一切,她只冷冷地坐在大厅上,若非是自己亲儿子的婚事,也许她早就称病回房了。
齐府的客人们也找了些缘由去拜见她,并不是她凉州谷家的声望有多么的大,而是都冲着裴璟这个雁栖门掌门的面子。
对于谷月萝而言,这种母凭子贵的事倒让她十分不悦,他们只记得裴璟掌门的身份,全忘了他仍旧是谷家的一员。
只有部分凉州的商客大户前来道喜时会提到谷家,这才让谷月萝能露出难见的笑意。
她看向身旁打着官腔,应对如流的衮老八,心里莫名生出安慰,若非这个事故圆滑,操着一股奇怪口音的男人,这两日她定然熬不过去。
她的心已经飞回了凉州,等儿子好事一毕,她便要马不停蹄的赶回去,甚至连对儿子讲的借口都已想好。
看着满屋的挂毯织棉,张红结彩,香掩芙蓉帐,烛辉绵绣帏,谷月萝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窗外,日头高升,今天定然漫长乏味,可她只能将这种想法埋在心里,时不时对着衮老八发泄一番。
衮老八又送走一批道喜的人,他只随意喝了一口茶,便又坐在谷月萝身旁,继续滔滔不绝的讲起刚才这帮子人是何来路,又暗地里做过哪些丧尽天良事。
“巴特林在上,海特的青湖帮暗中资助几个西苍有名的马匪,专找对家麻烦。几年前,老八我,接过他们的生意,派了些得力佣兵,结果他们帮主是个老糊涂,听说一顿酒席吃醉了,泄露了打算,白白折了老八的人手。”衮老八的汉人口音已经十分纯熟,只是话一多起来,难免夹杂些外族话腔,只不过这些话可能连蒙族人都已经听不太懂了。
谷月萝冷冷地点头,看着衮老八唾液飞溅,心想道:“罢了,今日全仗着他打发这些烦人的宾客,由得他多说几句。”
“来这里的路太长了,昨个夜里,你没休息好,不如先回屋子,休息。”衮老八道。
“我昨夜为什么没休息好,你难道不清楚?”谷月萝移开视线,话音里听不出情感。
衮老八心里得意,脸上故作羞愧的模样。
“月萝,可以去看看你的儿子,到了晚上,他可再没个清醒模样了。”衮老八岔开话题。
“他用不着我操心。”谷月萝带着抱怨。
“裴璟他,又做了什么事情,让你烦心。”
“你可知道他与韩轲前两日在雁栖门结义?”
“老八知道。”
“这个韩轲不过是个落寞少年,家业衰败,还在你手下做过佣兵,裴璟要用他,把他当做亲信手下看待就好,怎么能与他结拜?”
衮老八两眼眯成缝,笑嘻嘻地道:“韩兄弟的本事,老八我是知道的。”
“你只知道他的本事,却不知道他的想法,还记得滕冲和楚靖山一事么。”
“年轻人,谋个进取之道,用些手段,无口厚非。”
“无可厚非。”谷月萝纠正道,她清楚衮老八以前就赏识韩轲,并且这半年来,韩轲多送钱财珍宝,这些东西大都通过衮老八的手转到了自己手上。
“将一个你不知道想法的人留在身边,本就危险,更何况还要与他称兄道弟。”
说到这里,衮老八那名高塔一般的亲随走了进来,这名叫马塔米的壮汉已经尽量放轻了脚步,可依旧发出沉闷有力的声响。
“韩轲,见。”
衮老八回过脸来,等着谷月萝的表示。
“让他进来。”谷月萝随即坐得庄重了一些。
衮老八冲着马塔米说了声蒙古语,铁塔汉子转身离去。
韩轲走得很慢,谨慎化作了礼仪,他低着头走到两人身前,深深弯下了腰。
“坐吧。”谷月萝道。
韩轲在堂下坐了下来,跟衮老八眼神交汇了一番。
“晚辈早该前来拜见夫人,真是太失礼了。”
“都是自家人了,你又何必客气,我们也是刚从凉州赶来。再者说,你为璟儿忙前忙后,哪里还有闲暇。”谷月萝客气道,连一旁的衮老八都感到了她对韩轲的重视,就算她之前一直抱怨,可事已至此,为娘的再怎么清冷高傲,还是只能替儿子打算。
“韩兄弟,今天老八要跟你,喝酒,不醉不归。”
“那是自然。”韩轲笑道。
“轲儿你还尚未婚配,等往后由我出面,给你寻个好亲事。”谷月萝道。
“全凭谷夫人意思。”韩轲道。
衮老八笑着说:“韩兄弟,你叫的太生了,月萝现在,她是你半个娘了。”
韩轲并未马上回答,只等着谷月萝的意思。
谷月萝开口道:“日子久了就好,称呼替代简单,情谊总还是要水到渠成。”
“是。”韩轲应承道。
“不知碧青帮田冬年是什么样的人,可否与我引荐引荐。”谷月萝道。
“田帮主也早就想来拜见夫人,他千挑细选了不少翡翠玩物,准备送与夫人。”
衮老八两眼发光,“早听说田帮主有点石成金之能,他选的宝贝,自然是世所罕见。”这话他说的倒是顺畅无比。
“我谷家虽不算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也不至于贪他几件宝物。”谷月萝这话虽然冲着衮老八说的,但也暗含对韩轲指责之意。
“田帮主总归是商人出身,难免有些世俗的心思,谷家多年来全靠夫人一手操持,非女中豪杰不可为之,咱们江湖人当然重情轻礼了。”韩轲说话点到即止,他并不想站在田冬年的立场上为他过分掩饰,这显得自己与碧青帮交情太深,瓜葛太厚。
“先夫也曾提过轲儿父亲,对朝夕门的行事做派也是大为赞赏。”谷月萝道。
“晚辈虽然蹉跎岁月,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复兴父亲的基业。”
韩轲言辞并未闪躲,反而直言以对,将自己的想法赤诚说出,脸上却显得有些落寞神伤。
“说的不错,你有这般想法,我谷家也全力支持。”谷月萝点头道,她本以为韩轲会规避自己的试探,他之所以为裴璟和雁栖门效力卖命,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目的虽然功利,但至少毫无遮掩。
谷月萝接着说:“要想干就一番大业,也许非一代而成事,你年岁倒也不大,遇到阻碍,你们两兄弟要多商量行事。”
“今后自当多多请教夫人。”韩轲抱拳道。
三人又说了些婚礼事宜,院外又有其他客人拜见,韩轲跟着谷月萝和衮老八一起见了几人后,便告辞而去了。
时近正午,齐府上下传来了笛子鸣响,鼓声回荡,谷月萝扶手摸了摸额头,暗骂道齐巢仙老迈昏聩,连耳朵也不好使,这般阵仗扰得自己脑子晕眩,连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婚礼分日宴和夜宴,齐巢仙安排得甚是清楚,白天一些寻常宾客聚在一起,走个过场。到了晚上才是大婚正席,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是依次出现,络绎不绝。
可喧嚣和吵闹便是从正午这一刻开始,若非齐府远离城中东西两街集市,估计街上叫卖吆喝之声都要被掩盖过去。
谷月萝站在院子口,看着齐府下人们匆匆忙忙,脸上并未有半分欣喜,反而都是急切和忧虑,他们记挂的不是主人家有多么热闹喜悦,而是自己稍有不慎,出了些差子便要祸事临头,非打即骂。
桌席繁多,天冷气清,一旦他们跑得慢了些,端上的菜没了热气,客人们眉目一皱,自己难逃毒打。可跑得快了,一旦打翻了餐碗器具,更是罪加一等。
哪还有心思去想着今天是什么大喜之日呢。
她甚至有些可怜这些下人,还有那个马上要过门的媳妇。
新婚之夜要闹洞房,每一个新娘定然是担心害怕,更何况齐府大庇西苍数百宾客,其中三教九流,龙蛇杂处,晚席必然是混乱不堪。
相比于自己和裴横江,只在凉州城外随便寻了个所在,天地为盟,草木为证,哪有今日这般气派,但谷月萝当时只有欣喜,没有半点担忧。
不过这已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人们以清静安宁为首要,哪里人多,哪里有些响动,巴不得退避三舍,躲得远远的。
现下看似太平,人们反而追逐喧闹繁华。不过这也无妨,来人们口是心非的贺词被这鞭炮响鼓齐鸣的环境遮盖,要说话非得扯着嗓子,道贺之语说的再敷衍也没人能听见了。
谷月萝寻到了一个相对清静的阁楼,登高而望,多少江湖门派陆续而入,他们打着鲜明的旗帜,穿着也是有模有样。
这些人吃过日宴,便会打道回府,也还是拉起了架势,卯足了脸面,至少欣慰的是,他们大多数都是冲着裴璟而来。
一晃十数载,裴璟也谈婚论嫁,为人夫婿。
只要他还在,就算旁人想要刻意遗忘凉州谷家,却也不能了。
衮老八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宴席,他不在身边,谷月萝更觉得清净了许多,但也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的聒噪,他的口音,他的臃肿身形,还有惹人不快的笑容。
酒气冲天,谷月萝远离了窗边,白天就如此阵势,到了晚上整个齐府都会被烈酒浊气和醉汉的呕吐物笼罩充斥。看似人情越盛的地方,臭味往往接踵而至。
她点起浓香,端坐下轻轻抚琴,琴声一动,连自己都只能勉强听见,但总归可以隔绝一下楼下的沸反盈天。
眺望远处的天边慢慢凝结起乌云,谷月萝甚至觉得有些欢喜。
下雪吧,雪可以掩盖这些肮脏的气味,再下大些,说不定可以盖过今天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