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数十里的黄沙,蔓延数十里的夜之酷寒与昼之闷热。
昼已至尾,夜已将始。
残阳如血,凄艳在天。
茫茫然的天地间充斥了令人思想也凝滞的绝望。
阳光依旧暴烈的余威照射出唯独渺无人迹的世界才该有的肃杀而荒寂的风格。
若从另一种角度来细心地感觉,早就倦意深沉的你或许会发现,残阳其实是很美的,整个大漠其实也很美。
无论是残阳渲染中愈加空旷的大漠,还是大漠中安静流淌的残阳,都小心翼翼地飘曳着千丝万缕恍似无情的美。
XXX
此时的残阳尚未淡去,尚有烧透天际那片单薄暮云的足够热力。
残阳刺眼,光芒的最深处,谜一样凸现出无数人的朦胧轮廓。
那是有着与大漠甚至与残阳同样风格的关外武林人。
以及一大群已被这个似完全与世隔绝的荒凉世界的变幻无定的气候彻底硬化的玛族人。
何其干燥的风沙,千万年的严酷日晒,致使玛族人的肉体和意志都早就磨砺得与他们现在手持的锐利武器一般坚韧而不易毁蚀。
XXX
残阳如老人的叹息,祥和地照在这片乱石堆积的戈壁滩上。
荒凉大漠里唯一发现有生命痕迹的地方。
石砾闪着迷 离的光,老人的叹息跟随光的变幻而终于不再祥和。
现实打乱幻想的节奏,总会产生严重的反差。
光的迷 离眩痛了几只正准备爬出洞穴去四处觅食的蜥蜴的瞳孔。
蜥蜴如某些人缺乏勇气的心声般刚要出口又纷纷避回。
那些关外武林人与那群玛族人的影子错落无致地投在这片戈壁滩上。
也许这才是令蜥蜴受惊的真正原因。
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类出现在这片戈壁滩上,他们的不速而至确实让这里原本还算平安的空气突兀地变得无法言说的压 迫。
他们站在这里,持久的无声无息一动不动,仿佛石雕泥塑,仿佛体内的灵魂都将随着白昼的结尾而远逝。
他们沉默着,目光紧紧关注在同一个人身上。
就是这个人,引来了他们。
就是这个人,使他们持久的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XXX
这个人被他们重重包围。
他们脸上所呈现的表情只有强烈刻骨的难以置信。
绝没有丝毫敌意。
XXX
不管是近看远观还是粗看细观,这个人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质都与他们截然不同。
虽已很久处在如此晃眼的残阳下、如此苍白的大漠里,这个人的全身上下也依然随处可见一种似永难改变的温良性格。
他明显该是一个多情的江南少年。
但为何他又会出现在无情的西北大漠?并受着这么多关外武林人及玛族人不约而同的关注?
他原本锦绣的衣衫已破。
渗出汗液的手背上已绽出了扭曲的青筋。
他坚定如石的右手仍紧握着一柄毫无修饰的世间最朴质的剑。
然而他嘴角却有一道凝如残阳的血迹。
他的剑是没有鞘的。
没有鞘的剑随时准备刺出去。
惊天动地的刺出去,满带源自遥远江南的多情,刺碎贫瘠沙漠的无情。
现在他右手就正保持着笔直向前刺出去的姿势。
他右手紧握的剑就正刺入前面一个人的心脏。
如残阳的心脏,会否立刻迎 合他的剑锋绚烂地喷薄而出?
XXX
剑直穿心脏。
心脏跳动的节奏因此受到了一点点阻碍,引起了没有规律的微弱抽搐。
那个人的目光迟钝而呆滞地落在自己的左胸前。
剑锋已深深刺入,一切都真实得万劫不复。
他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那截剑身,以及那片被血染红的衣。
他就是自命天下第一豪霸的红教教主吴岳。
而刺穿他心脏的少年剑客,就是初出茅庐尚未足年的关小千。
XXX
吴岳,神色褪去了一直固有的傲慢与凛凛威性,逐渐淡化为满脸的空虚、沮丧与迷惘。
他不是残酷的剑客不是冷血的杀手,却曾经比剑客更懂剑比杀手更懂杀人。
但此时此地,他依然意外的败了。
惊天动地、万劫不复的败了。
败在一个尚且名不见经传的臭小子剑下,败得太惨,惨得让他让在场观战的所有人都难以相信,败得似乎有些滑稽。
他原本握紧的权力,原本掌控的财富,都已随着这一次败而沦为虚幻的云烟,无声无息地从他麻木冰冷僵硬的十指间飘走,再也不会属于他。
这一次败,着实败得好彻底。
就像当年的那一次胜。
XXX
他的生与死只决定在最后一瞬间。
生命中最后一瞬间,漫长的时空凝滞告诉他正好相反的道理:光阴是留不住的,生与死的界限其实微妙得令他无法想象,生命原来这么短……
接下来,他会看到什么?
XXX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费尽心机获取的辉煌正压 迫着隐隐作痛的思维。
这使得扩张的瞳孔深处,光彩一点点涣散,终于空洞似已瞎。
以及发胀的耳鼓中,声波一点点震荡,终于嘈杂似已昏。
心里残余的感觉也一点点变得飘忽无力.
他深知已濒临死亡边缘,逐渐遗失了生命的动态。
他牵扯着似冻结的唇线,恍然而笑。
这个关头,他笑起来与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一样寂寞。
支离破碎的笑纹里向外缓缓渗透着虚情假意的痛苦。
沉郁的迷惘,凄凉的消亡,酸楚的讽刺。
这一笑毕竟已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一笑。
谁也不会再干涉他的这一笑。
这一笑就像突然飘零的一片枯叶,没有生机,又像突然饮出的一声哭泣,透着几许薄薄的无奈与悲哀。
这一笑已使西斜的残阳也不禁为之惋惜。
为之黯然,为之在夜幕的紧逼下稍作逗留。
他的嘴却在这一笑的衬托下变得更干了,更苍白,见不到丝毫活过的影迹。
人生故事已随着脸上血色的消退而挥散。
嘴唇微弱颤抖,吃力地挣出已丧失真实感的语声。
“我现在才明白,无名比有名更难对付得多.”
关小千始终表现得出奇的平静:“你只看我击出一招,就已自信找到了可全力以赴的敌手。”
“这自信绝不草率。”
吴岳用残剩的虚弱意志艰辛地营造着由衷的诚恳:“你那一招,不单单是一招。”
关小千不动声色:“你看出来了?”
吴岳点头,更艰辛地叹息,原来叹息才是人这一生最难以承受的表达。
辛好也是一种最简洁的解脱。
他叹息着缓缓道:“杀手杀人通常只用一招,杀手杀人通常都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看似必要的退路,尤其是你这样的杀手。”
关小千道:“我是怎样的杀手?”
吴岳从未如此认真而仔细地剖析过一个纯粹的杀手,唯独死亡能让他学会怎么去正视每一个敌人,仿佛此时此刻,死亡迫在眉睫,再没有比看清敌人更有意义的事了:“你是那种心理极叛逆的杀手,杀人总是以自己的生命作孤注一掷,所以你杀人从不留后路,从不顾忌什么。”
他又叹息着道:“可惜……”
关小千不禁皱了一下眉:“可惜?”
吴岳目中确实流露出在他生命里罕有的一种可惜的意味:“可惜你出道不久已剑法超群,前途本该无量,却做了杀手。”
关小千目中不易觉察地掠过一抹阴暗的光,冷声道:“死到临头,你不好好珍惜最后回顾人世的机会,反而说了太多废话。”
吴岳猛然与他对视,带着一丝赤裸的嘲讽。
这是吴岳生命里最后一点凝聚的目光。
他的语速已更迟缓,声音弱得已随时可能断掉:“这些不是废话,这些是事实。你真的不该堕 落为一个冷血杀手。”
关小千承受着他生命里最后一点凝聚的目光的无形压 迫,沉默半晌才又勉强恢复一开始的平静表情,居然很淡地笑了:“继续刚才的那个话题,死亡当前,我乐意奉陪。”
吴岳也在笑,仿佛已神志不清,那笑容更像是野兽遭遇陷阱时痛苦的龇牙咧嘴:“哪个话题?”
关小千的声音平淡无奇得令人胆战心惊:“我那一招,为什么不单单是一招?”
吴岳略显拙劣地继续笑着,他在死亡边缘已难以维持任何一种表情的完整:“看来死亡确实可怕,它非但不开恩地让我回光返照,让我更聪明,反倒让我越来越健忘。”
关小千突兀地敛住笑容,就像刻意要避免和吴岳那种错乱的笑形成尴尬:“你时间不多,我也不多,我不再有太多耐心。所以你不会蠢到妄想延长这最后的一次谈话。”
“当然,”吴岳苦笑着点点头:“一切已都被你主宰,对么?好吧!时间真的不多了,我得尽快解答你的疑问……你那一招,是一种招式的混合。”
关小千暗潮涌动地等他作更详尽的解释。
他暗潮涌动的思绪也仿佛在迎接死亡,仿佛此刻不是在等关于他那一招的解释,而是关于他自己生存的终极意义。
“杀手杀人用的大多是虚招,虚中夹实,数招融为一招,令人防不胜防,而这一招又通常是几个虚招与一个实招的混合。”
关小千的表情严肃如正逐渐被寒夜笼罩的大漠:“你的分析很中肯,眼力不错。”
吴岳摇头叹息:“在以前我会非常自信,欣然接受你的赞赏,可现在濒临死亡,我终于了解自己的眼力太差,所以才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我不该将你视作一般的杀手,你绝不是一般的杀手。”
他奄奄一息地停顿半晌,接着道:“一般的杀手杀人是几个虚招掩护一个实招,而你的几个实招出手,只需一个虚招掩护就足够了。”
关小千终于有所动容:“红教教主果然名下无虚。”
吴岳又叹了一声,凄然道:“名下无虚?这赞赏真是比你的剑锋更致命……”
说到这一句的最后一字,他猛地吐出一口浓血.
蓬蓬血光喷洒进残阳深处,濒临崩溃的残阳也受伤似的发出微微一阵悸动。
夜幕已席卷而来,西斜的残阳却仍舍不得完全消失。
吴岳的生命是否也一样舍不得完全消失?
有谁甘愿自己的生命从躯体里流逝?
厌倦生活的人?痛苦挣扎的人?了无意趣的人?
他不是这三种人,他不甘愿,他的辉煌本来才刚刚开始。
XXX
吴岳从建立红教的那一刻起,就想着怎样能做到天下第一。
他不仅发下宏志要做到武功天下第一,谋略也要天下第一。
他做到了,不久之后,他确认自己真的做到了。
而且是很轻易就做到了。
他创建的红教迅速发展,三年间已有数百分舵,几乎中原的每座重要城市都各有数处,前年开始,他的势力又不可阻挡地向关外延伸,上赶着想与他结盟的帮派也已达整个江湖的一半之多。
他的事业眼看着就快攀上最高峰。
岂料在这关键时刻,一个叫关小千的少年剑客突兀地出现在关外,短短半月之内就猝不及防地接连捣毁了红教在关外刚建立起来的五处分舵。
他在中原总舵乍闻消息,惊怒不已,当场拍碎了报信人的脑袋,舵中属下莫不色变。
世上居然还有人敢与他公开作对,而且只是一个单剑匹马的无名小卒。
此事非同一般,已值得他亲自前往大漠会一会这个突然冒出的少年剑客。
关外那五处分舵虽建立不久,他的布置却极严密。
每处分舵都安排十几个绝顶高手,辅佐正副舵主打理向外再扩张的相关事宜,除此之外还有四百个久经训练的精锐战士,日夜轮流监守在自己的岗位,绝无懈怠。
要想一举攻破这样的五处分舵谈何容易?
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却偏偏做到了。
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做到了,别说普通的江湖人听后不相信,连他亲临那五处分舵的残骸时仍止不住内心的怀疑。
江湖上一鸣惊人的事屡见不鲜,但这样的一鸣惊人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他毅然离开总舵,尽快赶到关外这片黄沙滚滚的大漠,只觉每一粒黄沙都是随时可暴起对他致命一击的敌人。
他前所未有的疑神疑鬼。
他急迫地想捏碎这个少年的咽喉,却四顾茫然,不知从何找起。
而令他越发意外的是,不用他亲自去找,这个少年已先找到他,向他非常爽快地发起挑战。
刚开始他还在迟疑,等随他前来的三个长老级人物都已重伤在这个少年剑下之后,他再也不多想,两人约定在次日午时的这个地点一决胜负。
这消息立刻风传了整个关外江湖,甚至连中原的某些武林人也略有耳闻,可惜他们已来不及赶到关外亲睹此战。
XXX
次日转眼就到,仿佛老天爷也对他们的决战迫不及待而加速了时间流转。
午时。
两人聚在约定的地点。
互相敬礼之后,决斗立即开始。
从午时一直到现在的酉时日落,此间的惊心动魄自不必多言。
日落未落将落。
一切终成无法改变的定局。
XXX
“我尊敬你,虽然你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但你确实靠一己之力毁掉了我苦心建立的五处本来大有可为的关外分舵,还重伤我门下三大长老。”
这是他向关小千敬礼的理由。
“我也尊敬你,你的红教迅速在江湖崛起,风头无两,当我四处打探你的消息时,很少有人对你口出微词。你不愧是一代英雄,若非我实在困难,又欠了别人一份情,绝不会轻易来招惹你。”
这是关小千向他敬礼的理由。
“你的困难是指钱财上?”
“我急需一笔钱来做一件重要的事。”
“所以你是杀手?”
“我希望此生只会做这一次杀手。”
“如果你成功杀了我,想不名动江湖也难,你会成为最炙手可热的杀手。”
“有人再雇我杀人,我必拒绝。”
“由不得你。”
“我做了那件重要的事后,必隐姓埋名,退出江湖。”
“由不得你。”
“为什么?”
“因为一日入江湖,终生不由己,何况是大大有名的江湖人?”
成千上万的人观战,关小千难以隐瞒一切的全身而退。
他当然做不到为隐瞒一切就杀掉成千上万的人。
他身不由己的做了一次杀手已非常痛苦,不能因此丧心病狂,彻底无情。
他看见玛族人中有不少妇孺小孩,在他一剑刺透吴岳胸膛的时候,大人们甚至没有掩住小孩的眼睛。
玛族的大人们似刻意要孩子从小习惯死亡。
这片大漠每天都发生太多死亡,每天都有死亡的各种风险。
久而久之,死亡在玛族的文化中已经和雨水无异,是一种赞美,是一种喜悦,是一种庄严,是一种消解。
但关小千感受得出他们来观战并非因赞美喜悦庄严消解,他们在全神贯注地渴望别的什么。
这虽能引起关小千些许好奇,却终究不重要,重要的是出名。
不管此战是胜是败,他都注定要出名。
他唯一失算的,就是出名。
他毕竟初出茅庐,经验太浅,根本想不到出名的必然与凶险。
现在,他胜了。
他知道自己的剑尚未脱离吴岳的胸膛便已开始出名。
他已逐渐深切地感到出名的可怕与悲哀。
XXX
残阳下。
吴岳表面服气,内心却仍满是不甘。
他仍难以接受这个少年手中的剑竟深深刺入他的心脏,刺碎他的生命,带走他的辉煌。
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惨败,竟是败给一个纯粹又不纯粹的杀手。
此情此景,他悟到了自己曾经的欲 望有多么愚蠢可悲。
他终于明白,只要人类的脚步还在向前走,江湖必将存在,永远没有绝对的第一。
无论是武功、是谋略,抑或其它。
然而他深感解脱的是自己不再想到亲手创建正蓬勃发展的红教。
红教是他人生中最无可替代的自豪,现在却成了他人生中最重的累赘。
名利本来就是生命进程里永难卸下的沉沉累赘。
若非为了追逐名利,人性也不会变得如此脆弱而肮脏。
死亡当前,残阳逝尽,寒夜初临。
只有死亡才能帮人卸下那些累赘。
生命本就是来得干干净净,去时也将干干净净。
至于出名,他欣慰的发现杀死自己的人已深陷其中,注定重蹈他的覆辙。
XXX
他沉默,垂低了目光,倦怠地藏着一种纯真少女般的宁静。
他不再开口,他已静等死亡的降临。
寒夜已临,死亡还会远么?
——那许是真切的自由与安心吧!
不再开口,不再怅然若失。
将离别人世的许许多多不得其解的为什么。
——谁都渴望沉睡于这样的离别里吧!
不需要太多苦涩而矛盾的眼泪。
如此自由,如此安心。
那些重重迭迭的为什么,恐怕关小千更不知道准确的答案吧!
对于眼前发生着微妙变化的一切事实,他仍旧没有丁点该有的反应。
没有怜悯,没有痛苦,没有赢的畅快与兴奋,没有激战过后的身心俱疲,甚至没有明显的表情。
XXX
人们常说每一个杀手都是冷血无情的,他们的心几乎从第一次杀人开始就已经死了。
关小千的心难道也不例外?
关小千的心究竟是不是真的已死,谁也看不出,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时他握紧剑柄的手已炙如烈火。
他拔剑,却未收剑,剑犹未入鞘。
只因他的剑本就永远没有鞘。
为什么没有鞘?
只因杀手的剑本就无需鞘的保护,杀手是孤立的。
杀手已习惯孤立。
孤立岂非也是一种可起保护之效的鞘?
吴岳正用自己的死亡静静地告诉他:一旦出名,你就始终是此刻的你,一日做了杀手,你就休想回归平常。
在这个道理的侵蚀下,他首次做杀手却有已做了一辈子杀手的习惯的感觉。
而且是习惯那种绝对孤独的感觉。
他咬牙,内心尽力驳斥,要自己想清楚是为什么来做杀手。
是为她,是为他们在一起后永不孤独。
XXX
血珠飞溅,先是晶亮圆润如珍珠,接着如花朵于苍白世界的最中心争先恐后地纷纷怒放。
悲壮而凄美。
浇湿了杀手已破的衣裳。
杀手无视衣裳溅满的凌乱血花,无视生命最后一瞬的悲壮与凄美。
血花不知不觉洇深了视野,残阳下忽而绽放忽而萎谢。
正如残阳无限美,可惜近黄昏。
血花引出的视觉刺激虽然几近完美,却已呼吸着死亡的气息。
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生命变得完美。
XXX
血花似笑,残阳似笑。
鲜艳的痛,新鲜的痛。
痛迷乱了笑的灵魂,也饱和了人的各种突发感觉。
只有杀手没有笑,没有痛。
杀手很安静。
自始至终,从剑刺入到剑拔出,一直未曾改变的安静。
安静如深秋如严冬。
安静得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
之前他与吴岳说的那些话,在别人听来远在天涯,丝毫不影响他的安静。
他直立,安静,如吴岳的一块冷冰冰的墓碑。
XXX
惨艳的满天残阳。
残阳最浓的角度。
吴岳的脸上,竟又微颤地浮现出一抹异样的笑。
他慢吞吞地阖上双眼,感受着逐渐冷透的体温,感受着灵魂逐渐从他的躯壳里消失。
他深知自己的宏图大略也要随着灵魂一同消失。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是这样结束了人生,名利并没有让他真的高枕无忧,真的长命百岁。
而突如其来的关小千,却一剑在他身上刺出超越凡尘的佛意。
就在他的力气已完全不存在的时候,他过分清晰地透过眼睑看见:自己胸口流出的血已将整个苍穹染红,那红的血色缓缓溶进了残阳。
那一定不是真实的残阳,一定是死亡对他特别的恩赐,除了他,谁也看不见这一瞬间残阳竟如此地美轮美奂。
在别人眼里,现在的大漠已几乎彻底被寒夜的黑暗侵占。
所以,至少这一瞬间,他比他们幸福。
他默默地不再作任何形式的挣扎。
它已来了。
它是什么?仅代表死亡?
也许还代表人性向神性的升华。
他确信自己是在升华,确信自己必定成神,因为他生而无愧,是一代备受崇敬的英雄。
XXX
关小千拔走了剑,拔走了他生命的支撑点。
他倒下去。
沉闷地倒下去,整个躯体空荡荡地倒入无垠虚空。
然后就只剩满世界的苍白。
他模模糊糊地最后想到,还有个人需要他牵挂和保护。
他怎能把那个人忘记?
他最后一刻的生命为那个人的笑容起了一阵真实的刺痛。
他泪流满面。
他原来并非生而无愧,至少对那个人是始终亏欠,可惜再也不能补偿。
倒下去,流星般倒下去。
一生趋名逐利的斗志已成了纷飞的尘埃。
干枯的唇吻住纷飞的尘埃。
这就是与死亡最初的亲近。
吻过之后,沉重的意识终于土崩瓦解。
XXX
残阳逝尽,寒夜愈深。
关小千提剑大步走过吴岳的尸体。
死人似黄沙,不再有被关注的任何价值。
死人既影响不了杀手的宿命,也改变不了名利的宿命。
以后关小千将残酷无情地生存在已被上天注定的悲哀宿命里,除了手上再也洗不净的血迹,就只剩茫茫如云海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