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傍晚向来是极美的，落日、余晖、以及死一般寂静的沙丘。
从城头上往下眺望，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这样的景色这几年邹野经常看到，但今日他的心情却显得格外的孤寂。
刚江华来质问他了，问那封告发信是不是出自他的手笔，他没有否认。
＊
有人从身侧的台阶下走了上来，邹野没有回头，他知道那人终究会来找他的。
“将军！！”有人轻声呼唤。
邹野没有作声，还是一如以往地眺视着远方。
远处起了大风，刮起滚滚黄沙。
来人又走进了一步，他将头上的黑色帽毡取了下来，是一个面白无须的老者。
“大监啊，你说……人若是从这城墙上跳下去，会不会死？”邹野的声音轻飘飘的，但其声冷冽，让人无端打了个寒颤。
“别人不知，但老奴若是跳下去，却是必死无疑的。”
黄德顺回答得也很是平静，仿佛两人真只是聊聊家常一样。
但显然不是这样的，两人都知道。
“那你还这样做？”邹野一声怒吼，有余声在城楼上回荡。
黄德顺却是不惧，反而将微弯的背脊挺直了，直面向邹野与其对视。
眼神里全是坚定。
“老奴无错！！”
“大监！！”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些微颤抖，眼眶猩红，语气中分明透着恳求和无措。
四目相对，终究是老者败在了对方那曾经清澈见底，而如今却痛苦挣扎的眼眸之中。
“将军啊，您贵在赤诚，可也败在赤诚。皇权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又岂容您在这妇人之仁、儿女情长？”
“可姬相他……”
“那是他该死！！”邹野的话被黄德顺倏地打断。
邹野一怔，这样情绪外露的大监却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对方眼底那一闪而过流露出的恨意让他有片刻的懵怔。可等他再次去探究时，对方却早已恢复了平静。
“……老奴是说姬长青为君上所不喜，我这次作为监军与其一路同行，明面上是代君巡查，实际上就是奉了秘旨来监视他的。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次大战无论成败，只要姬长青离开了京都，他都是这么个结局。”
“你……什么意思？”
黄德顺直直望着眼前这人，仿佛是在透过对方看向另一个人。
“……昭王，你知道吗？”过了片刻，他问道。
“自然，还经常有人说我与这位素未谋面的亲王有几分相似呢！！”对于这提问，邹野倒是回答得坦然，显然是真将黄德顺当成自己人了。
“可有件事你却是不知道的。”黄德顺将眼神避了开，负手将身子转了过去。
“昭王天生贵胄，本是最佳的帝王人选。可天意弄人啊！……他，他……，”话语有片刻的停顿，就在邹野想上前询问时，老者又继续说话了，“总之，那人虽早已离世，但君上却对其仍很是忌惮。很少人知道，姬长青曾为昭王府门客，两人亦曾结为异性兄弟，姬长青愿意在朝为相数年，那亦皆是昭王的缘故。
一个人，年轻时或许会感恩外人的帮扶，但年老了却难免会猜忌，会忌惮！
更何况那是主宰一切的帝王！
所以，在姬长青求旨寻求吕嫣然帮助的那一刻，就已然注定了他的死亡！！”
这样的说辞邹野是第一次听见，他的三观亦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这些年来，他一心想着驱逐外族，保家卫国。但今天有人赤裸裸地告诉他，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有时候战役的成败竟没有比给一个臣子定罪来得重要？
姬相是为了解决战场之危才求助吕嫣然的啊！！
看邹野那迷茫的反应黄德顺自是知道这小子是听进去了，也不枉他费了这么多口舌。
“野儿啊！你现在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了吧！”黄德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以江华的名义告发姬长青，那是因为姬长青在那群文官中威望甚重，亦只有同在武官中颇具威望的江华才能与其一战。”
“你就那么肯定江华能任凭你的摆布？”
“这不是有你吗？”黄德顺这次倒是回答得轻巧，可邹野就不这么觉得了。
“我？”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小子对你……”
“你胡说，她不是……”邹野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吓得他还以为是那人女子的身份被发现了。
当初他亦是因为那人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才被他意外发现这一惊天秘密，除了那位军医应该再没有第三人知道了吧！这一瞬间所有的可能都在他脑海里一晃而过，包括……杀了那位知情的军医。
“好，不是不是！”黄德顺只以为他不能接受被一个男人喜欢的事实，倒是没有多深究，只继续说明他的来意，“十日已过，事实已成定局，你现在就算去揭发也已然改变不了结果了。江华的私章我是派人以你的名义去借的，那么这封告发秘信就是你假借江华的名义所写的……”
“黄德顺，你不要以为我真不敢杀了你！！”邹野怒喝，随着一道金属撞进的声音，好似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黄德顺却是不为所动，仿佛脖子上的利刃不是杀人夺命的凶器一样。
“君上对于你告发姬长青的事很是高兴，已给我传了秘信，允许你母亲的灵位重迁邹氏祖祠。”
“她不需要！！”那么一个算计她、谋害她的腌臜地还不如呆在灵泉寺来得自在。
“……也封了她为一品诰命夫人，赐良字，是为良夫人。所有污名尽皆洗涮，所有恩怨尽皆落定，重编生平，载入女史，供世人瞻仰！！”
这话一出，邹野顿时沉默了。
他向来知道他母亲这一生最痛恨的就是她因为一个污点而毁了自己的一生，名垂青史，是那人所期盼的吧！！
她临死前都留着他小时候玩耍的物件，其实也是爱着他的吧！
那双正合他尺码的靴子，其实也是那人为他准备的吧！
母亲，其实很爱他对不对？
那一瞬间，邹野想了许多。
他想了母亲至此可以风光存于世，他想了至此他也会受到大兴帝的重用，他想了姬相已然身死，……他改变不了结局。
唯一的坏处，可能就是那位江将军至此要和他生分了。
不，甚至于可能会揭发那封告发信的谎言，将他置于死地。
“野儿，你要相信，这世间只有我会毫无目的地对你好！只有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的！！”
黄德顺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
这种话他亦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听得多了，也难免就相信了！！
毕竟，也只有这个人还一直站在他身边了！！
邹野目光再次朝着远处的沙丘望去，黄沙飞腾，卷起了层层黄沙，连他的眼眸都附了一层阴影。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过了今日，他就真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