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夜轻轻摇了摇头,倒也不见犹疑,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行不太久但见前有土墙低矮,柴门大开。
渡厄似在考较:“小子,这院落如何?”
“古朴敦厚,宁静归藏。”
二人过柴门,进尘院,孤木参天,树荫伞盖。
渡厄再问:“此木当道,该不该伐之?”
“万物有灵,何不绕行。”
渡厄举山杖在空中画了个圈:“方内独木,这困字何解?”
厄夜环视一圈,信口答道:“闭门为困,开门则闲,柴门开合,全在己心。”
渡厄颔首一笑,绕苍木继续前行,眼前是茅屋三间,屋内烛火通明,却因山风摇曳而变得飘忽不定。
进得室内,三间通透,化作一间,正中有烛有供桌,却无泥塑坐上边;右边有炕有被褥,更不辨新旧与俗禅;左边有灶有竹编,不过是围石几块烧柴取暖。
渡厄靠近柴火坐下,又添了几根柴,取下吊着的铁壶,将茶几上的拙器翻转过来,一边注水一边问道:“山野粗茶可愿饮上一杯?”
“谢谢。”
厄夜取茶在手,那久违的茶香顿时鲜活了他的神经,热茶可驱寒,可宁神,可暖心,喝上一口,整个人也鲜活了起来。
两人围炉默默对饮,谁也没有说话,似乎喝茶才是唯一的目的,全然忘记了此前的一幕。
一壶茶喝完,渡厄取了一片新叶投入铁壶中,加满了山泉水,重新将其吊回了土灶之上,自由的小火苗不堪被阻,立即化开,燎绕了整个壶身。
“小子,不打算问点什么?”
厄夜很是乖巧,让问便问:“此茶香甜,请问这是什么茶?如何制作?”
渡厄反问:“你只想问茶?”
“不然呢?疑惑太多,问答之间你我皆累,不问也罢,而问茶则单纯许多,在这漫漫寒夜,在这荒山野岭,围着火炉品茶论茶可谓雅极。”
渡厄不顾形象地轻哼一声:“此茶来历甚秘,我是不会轻易告诉你的,不过嘛,看在你陪我喝茶的份儿上,我只告诉你,此为道茶。”
“哦。”
厄夜的轻描淡写似乎有伤某人的道心,渡厄不得不改换了问话的方式。
“此地叫无尽寺,却不供奉任何神佛,你可知为何?”
厄夜扑朔着眼眸,诚意问道:“为何?”
渡厄颇为无奈地笑了:“你这小娃,怎得如此全无人性呢?”
厄夜继续着痴傻:“怎讲?”
“也罢,心灰意懒,皆是浮云;心高气傲,一切是空;心慧智远,云淡风轻;你虽不问,并非无惑,我且说之,你且听之吧。”
面对渡厄似乎满心的不爽,厄夜笑言:“您随意。”
柴火正旺,茶香渐溢,渡厄开始布道解惑:
“无尽本无寺,盖因世人痴,纵使千里雪,春风应有时。”
厄夜拱手施礼:“世事无尽,寸土守生,莫大功德,谁堪纳供?老人家,谢了。”
“我不过是尽随心意,你不过是替人言谢,彼此彼此,你不言我怪便是了。”
“怪吗?没觉得呀。非僧非儒非道,更僧更儒更道,言传万法醒世人,不及躬身守一善。”
闻听厄夜所言,渡厄展露笑意:“妙极,小子果然不一般,不枉老头儿我特意等你一场。”
“如此说来,小子怕是要大礼言谢咯。”
说着,厄夜整了整衣冠,佯装作势,渡厄忙伸手阻止道:“不可不可,谢于心而非于形,况且我已经知道,今日所为有些庸人自扰了。”
“此话怎讲?”
“你说,宁静归藏,我知你心性淡泊,更有纯真;你说,何不绕行,我知你心智明睿,不失仁厚;你说,全在己心,我知你心境平和,阴阳无极。你已然如此,试问有谁可以点化于你呢?”
厄夜又现羞怯之态,一如当年草长莺飞:“老人家,您谬赞了,小子惭愧。”
渡厄摇摇头:“言不由衷,虚头巴脑,不好。”
厄夜正言道:“不是虚言,而是真的惭愧!所谓医不自医,卦算他人,道理我好像能说上一些,但恰逢难关自渡,我却是愁肠百结,心思也会偶入极端,所幸,我也只敢梦一梦黄土罢了。”
渡厄神色如常,仿若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他取下铁壶为两人斟好茶水。
“喝茶,喝茶。”
厄夜取了拙杯在手,观赏茶汤,却是汤色不显,宛若白水;
靠近些深吸一口,幽幽浅香直入鼻腔,达肺叶,通体毛孔跟着舒展开了;
轻抿一口细品,苦味醇正却也不涩,浆液游遍口腔,润过咽喉,滑入胃囊,一股热流迅速扩散全身,顿觉神清气爽起来。
厄夜惊呼道:“哇,绝品好茶,神仙不换,谢了。”
渡厄哈哈一笑:“一惊一乍的,不过一片叶子换来一声谢,似乎我该知足了。”
厄夜弱弱地辩解道:“先前不是也谢过了吗?”
“能一样吗?先前的谢是饮茶前,是不走心的礼貌,是虚假的刻意,不好;而现在的谢是饮茶后,是走心的感慨,是真实的诚意,很好。”
厄夜似乎领悟到了什么,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拙杯,忘乎了所在;渡厄似乎不以为意,并未催促,只是小口小口地抿着茶……
大屋重回静谧,屋外的山风掠起屋顶的茅草,发出淅淅索索的声响,土灶里的柴火势头渐萎,细碎的小火苗不断舔舐着木炭,就像小猫用红舌贪婪地为小鼠梳理着毛发。
“老人家,我悟了。”
厄夜的一声轻语打破了静谧,渡厄笑问:“你悟到了什么?”
“此前的我恪守于虚,舍字当先,自以为许,深以为傲,实则不过困兽,委屈自己,蠢笨至极,贻笑大方了。”
渡厄颔首:“然后呢?”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应弃虚就实,得若为舍,亦能当先,为可以为,无不可为,心随意动,善莫大焉矣。”
渡厄大笑:“哈哈,我也悟了,所谓真实,待人以真,对事以实,心中存真,坦荡踏实;所谓先后,善念为先,欲念为后,真情为先,豪言为后。”
厄夜起身,双掌交叠,拇指向天,弯腰施礼:“谢谢!”
渡厄摆手道:“不忙谢,我有一事商请。”
“哦,请直言,定当竭力。”
“在此驻留些时日,无尽寺当有人守。”
厄夜面露难色,他是突然想回家了!
渡厄眼眉一挑,假意叹息道:“唉,这就作难了?真是白瞎了老头儿的道茶。若非我有事外出,怎会让你小子盘踞我的道场,早把你赶走了。”
厄夜赶忙回话:“驻守无尽寺乃是大善之事,我自当愿意,只是我有心愿未了,恐难长守于此啊。”
“少则几日,多则数月,一年为期,我必归来。”
厄夜的嘴角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那一丝坏笑再现:“您原是让我独居于此啊,只是这山中寒气太重,若有道茶陪伴,想必会好许多吧。”
渡厄没好气地问道:“哟,这就学会先得后舍了?你的淳朴善良哪儿去了?”
“嘿嘿,小子真心索要,您老人家就别小气了。”
“得得得,都给你,记着,每日只可饮用两片,多喝无益,切记。”
渡厄用山杖指了指一旁的竹篓,继续说道:“生活所需自会有人相赠,在我回来之前,你不得踏出山门一步,能做到吗?”
“能,我一向是信字当……”
厄夜的话戛然而止,刚刚还嬉笑玩闹的心情瞬间低落了下去,渡厄似乎全然不知,一本正经地讲述着工作职责。
“我相信你的品性,既然你愿意接下重任,我必须告知于你,无尽寺守护的是命魂,你应时刻心存敬畏,在此期间,或许无人走那尽头之路,但必定有人来寻无尽之道,你断不可心生懈怠,务必要……”
“嗯,小子记下了。”
“小子,你说医不自医,卦算他人,你可知,开解他人,亦是自解?”
厄夜不语,渡厄又道:“我观你心执初开,尚需自悟,你且心安此间,遇人言谈,闲读书卷,静候机缘吧。”
厄夜再次拱手:“渡人者自渡,小子受教了,您费心了!”
次日一早,渡厄领着厄夜走上一圈又交待一番后,一人一山杖飘然下山去了,自此,厄夜便一人宅居无尽寺,开始了一成不变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