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集远远看着在灯下相谈甚欢的两个少年,在门外站了良久,然后便默默无言……
经过陈青冥的画铺时,云集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看了眼黑暗中的铺子,径直离去。
他来到了海边,水面波澜不惊,风浪不起如死水。
云集眺望远方,似乎要看透那道无形的屏障,看向桃花坞外面的那片天地。
在桃花坞,云家是唯一能出海去到外面世界的。
而现在,能活着离着离开桃花坞的人,已不再是他云家的人了。
如今桃花坞只能进不能出,而那人是唯一允许、能活着离开的人。
打开那道无形的屏障,去到外面的那片天地。
云集回头,望向画铺的那个方向,心情复杂,面色凝重。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摆了摆衣袖,身形消失不见。
下一刻,云集便回到云府,登上摘星楼。
……
云杳记起陈青冥说过,刘小侯的墨荷已画的出神入化,便问道:“真有陈先生说的哪么神,就没有夸张?”
他反正看不出来,刘小侯是个有天才的人。
刘小侯想了想,“陈先生要这样说,我也是没办法啊,只是我确实是挺爱画荷花的。”
原来在刘小经常放牛的地方,有一洼浅浅水塘,每到夏天便开满荷花。
有一次雨后天晴,雨珠在青碧的宽大荷叶上滚动,剔透如明珠,煞是好看。
刘小侯看的心动,一时好奇,顺手折下一根柳枝,在沙地画了起来。
以柳枝为笔,沙地做纸,大自然为摹本,竟然让他无意中闯入另外一番天地。
陈先生看到之后,便让他用笔墨写一幅,少年也不生怯,挥毫一气呵成,当时便惊呆了陈青冥。
然后,就被收为了弟子。
云杳故意叹息道:“你还真个是天才啊。”
刘小侯认真道:“这怎么就成天才了,只是熟能生巧,搁你也成啊。”
云杳觉得自己无形中被伤到,便岔开话题,“你说你会做饭,是认真的?”
刘小侯报以微笑,点了点头。
于是,云杳便吃到了他此生,最难忘的一顿晚餐。
还好有酒。
在桃花坞,家家都会自酿桃花酿,刘小侯的桃花酿真心不错。
刘小侯红着脸道:“其实还是外婆在世时酿的,我都没舍得喝。”
云杳点了点头,有些微醺。
……
画铺,陈青冥坐在画案前,手里把玩着一只毛笔,心情沉重。
十寸笔管二寸毫,笔管乌黑,似竹非竹,管身有二字古篆,“如意”,笔毫如雪,蘸墨不染。
陈青冥似乎终于拿定主意,叹息一声站起了身,小夭失声道:“先生,你当真决定了吗?”
沉吟片刻,陈青冥眼神更加坚定,“到时,你随他一起离开桃花坞。”
小夭欲言又止。
陈青冥走出画铺,走进了黑暗中。
他知道云集来过画铺,也知道他去过海边,更理解他的无奈、不甘、悲哀与伤痛。
既然云集已做了选择,自己也是时候做出决择了。
陈青冥相信自己的眼光,这虽然是一幅重担,他相信少年会担起它,且毫不犹豫。
虽然,那付肩膀看起来并不算强壮。
盘锦拦住了陈青冥的去路。
她看起来比画像上要老一些,但比起世俗女子,还是显得年轻。
说老妪可以,说大妈大婶也行,喊她一声老姐姐,也不是不可以的。
总之,很难有人能看出她的真实年龄。当然,陈青冥对她的根脚,却是心中了然。
盘锦与桃花林中,陪伴在盘苍身侧时的她判若两人,那时的她慈眉善目,此时却面若寒霜。
“你这样对他,很不公平的。”
陈青冥气笑道:“公平?从你嘴里说出这个两个,还真是好笑。”
盘锦冷然道:“我不觉得好笑。”
陈青冥道 :“在你们这些所谓的仙家眼里,难道桃花坞所有人都不如他一个人的命值钱,其它人都卑贱如蝼蚁?”
“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这样说话并不合适。”
盘锦不想和陈青冥纠缠下去,“桃花坞人心、人性已变,我家主人有权收走这里的一切,你最好不要插手,免得我们俩家伤了和气。”
盘锦和陈青冥两人身后的势力,是最古老的两家仙家府祇,且渊源极深。
不到万不得已,盘锦并不想和他闹翻。只是陈青冥似乎并不领情。
“我是偏偏要把他拉下水,你虽有本事,想来是不敢杀他的,要不你我打一架?”
盘锦并不愿和陈青冥动手,她突然一笑道:“我们来打个赌吧。”
陈青冥不置可否。
盘锦不以为意,继续道:“以三日为约,若是那孩子能不受引诱,拿到如意笔,便算你赢。”
陈青冥略一沉吟,便道:“也好,若他意志不够坚定,如意笔传他也是枉然。”
“从明日算起。”陈青冥说转身离去。
望着远去的一袭青衫,盘锦陷入沉思,随后在原地消失。
下一刻,盘锦来到了桃花溪畔,涓涓细流,溪可见底。
溪水两岸,桃树已发新枝,只是桃花一夜尽落,草地间,残红可见。
盘锦轻轻一跺脚,一条细如手指的小白蛇,从溪底水草丛中游了出来。小蛇通体雪白,唯有一对蛇眼如红宝石般,熠熠生辉。
游出草丛的小蛇,张嘴吐了团浓浓的白雾,白雾缭绕中,一个白衣裙的少女走到盘锦身边,敛衽道:“白素素见过盘嬷嬷。”
盘锦一挥袖,白雾消失,冷冷地看着白素素,脸色不愉。
当初自己陪小姐在桃林游玩,这只小妖还未修炼成形,不知道死活冲撞了小姐,当时还只是五岁的刘小侯心善,求小姐放了她,没想到这小妖竟然因祸得福,短短几年,已修炼的风姿绰约,媚态天成。
白素素见盘锦脸色不善,不免内心惴惴不安,陪着小心道:“嬷嬷唤小妖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盘锦脸色阴晴不定,“白素素,你是不是一直要对那孩子报恩,甚至有那以身相许的心思?”
小蛇幻化而成的美丽女子,顿时吓的魂飞魄散,一下子跪倒在盘锦面前。
“嬷嬷明鉴,小妖深知那孩子与小姐青梅竹马,万不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盘锦一脚把白素素踢倒在地,顺势一步踏踩在她脸上,使劲碾了几下,冷冷道:“我不管你以前怎么想,从明天开始,你去接近那孩子,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不要让他走进画铺。”
盘锦挪开脚,蹲下身拍了拍小蛇妖的脸,“给你一个报恩的机会,要珍惜哦。”
白素素小心翼翼的坐起身,脸上不敢有丝毫的不满,“若真的用到了非常手段,我担心他还是太年少,怕是……”
小蛇妖直直的飞了出去,落在溪底后,下一刻又出现在盘锦面前,脸色不变。
“你不过是一条下贱的蛇精,也真是便宜了你。”
叹息一声无奈道:“也罢,为了赢下赌约,也只有不择手段了。”
拿出一支指肚大小的粉红小瓶,盘锦递给白素素,“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那少年不是寻常人,精血旺,体魄强,心意坚定,虽然才十三岁,却是……”
盘锦在心里暗叹,真要走到那一步,你一个小小蛇妖,也够你受的了。
盘锦叱道:“还不滚。”
白素素二话不说,跳下桃花溪,化蛇而去。
当盘锦化做一缕青烟,消失在夜色中后不久,白素贞出现在溪畔的一棵桃树上。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她坐在一树枝上,双脚来回晃荡,揉了揉脸,眼神越发的明亮。
看了看手中的小瓶,噗嗤笑了,“就小仙我这俏生生样儿,还用得上这?”
下一刻,她便重重的摔到溪底,快速爬起来,自觉给自己一嘴巴,“一日成精,终生是妖,我该死,我嘴欠。”
夜色寂寂,万籁无声。
白素素终于松了口气,又坐上桃树,晃荡着双脚,对三日赌约还蛮期待的。
她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小蛇妖,只想着报那活命之恩,又怎会有其它的坏心思呢。
……
一夜无话。
刘小侯一直都有早起的习惯,虽说如今不用放牛。
门口站着画铺的小夭,看样子她似乎已等了很久,这让刘小侯有些诧异。
少年挠了挠头,“你在等我?”
印象中,这位名义上是陈先生侍女的小夭,几乎很少见她来过烂桃子胡同。
“我当然是在等你。”
一直都似乎不太近人情的小夭,给人的观感比主人还像是主人。
她看了眼刘小侯,难得笑了笑,“你比我想象的要起的早。”
刘小侯有点受宠若惊,无故难消美人恩,在桃花坞习惯了白眼,一时有些无措,“是陈先生找我吗?你吩咐就是了。”
小夭再次看了眼有些无措的少年,神色复杂,“陈先生让我传话给你,三日之内你去画铺一趟。”
她一再强调“三日”,却又不说明是何事。若说事急,为何要三日之内去画铺,若说不急,又为何一再强调须去画铺一趟。
少年不免惴惴,正待细问,小夭已是走的远了。
这就些不合常理了啊。
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的云杳道:“有时间在这里瞎揣摩,为何不追上去问问?”
少年认真道:“人家既然不愿说明,一定有她的道理,上前追似乎并不好吧。”
“那你也可跟她一起去啊。”
“去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
云杳道:“哦?”
“直接跟着她去,这样就显得太急了些,我在等她差不多到家了,才过去。”
云杳一脸无语。
也不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哪来这么多穷讲究?
云杳又倒回木板床上,决定睡个回笼觉,刘小侯替他关上门,走出院子,走进了逼仄的胡同。
时辰尚早,走出院子的少年,发现胡同里竟然是晨雾蒙蒙,双目所及,五十步以外已不可见物。
桃花坞春季常会有雾,这样不是什么怪事,只是像这么浓的雾也是少见。
刘小侯也没多想,只是有些内疚,小夭一个女孩家家的,大清早跑到烂桃子胡同给他传话,真是够为难她了。
没事谁会来脏烂、差的烂桃子胡同。
刘小侯不由加快速度。
生长于斯,闭眼都能在胡同内行走自如的少年,浓雾在他眼中根本就不是事,何况他眼力又优于常人。
等到少年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时,他已经走出胡同,来到了桃花溪畔。
刘小侯还是没有想太多,雾中迷失方向,本就是常有的事,在起雾的时间,甚至有些人直接都走进了桃花溪,而不自知。
在决定往回走的时候,刘小侯突然看到诡异的一幕,浓雾开始稀薄,飘缈间,有一位白衣少女迎风而立,笑盈盈看着他。
这是少年除去盘苍,至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风姿绰约,飘飘然如仙子临凡。
心性稳如刘小侯,也不免看的痴了,顿时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油然而生。
小蛇妖白素素不是对少年没有想法,而是想法很深,这个念头打被救那日起就产生了。
只是刘小侯身份特殊,就算她有以身相许之意,却也没有这胆子。
机会终于来了。
白素素扭了扭腰肢,更显得风情万种,上前敛衽道:“恩公别来无恙。”
刘小侯虽然被美色所惊,可并没有就此糊涂。
外婆生前就说,他此生注定要有桃花运,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拿捏不准就成了桃花劫,所以要多对美丽的女人保持距离。
这也就是少年对小夭,突然对他笑脸相向,感到不安的原因所在。
他后退一步,正色道:“且住啊,你我从不相识,哪来的恩公之说?升米恩斗米仇,当恩公可不好事。”
小蛇精微微一怔,自己这算是报恩,还是恩将仇报?还真是不好定义啊。
不管了,就当是将计就计了。
白素素心念急转,这事不能拖延,拖延久就会有变故,速战速决才是王道。
展颜一笑,媚态尽显,“恩公可曾记得当年,你救过我……”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刘小侯打断了她,转身就走。
那一刻,少年看到了蛇妖的内心,急色色有那不可告人之事。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恩公且慢。”白素素喊住刘小侯,“有些事,还是要在屋做才好,报恩也是哦。”
娇笑声中,刘小侯只觉身子一轻,被一团白雾裹挟,瞬间回到自家小院。
目瞪口呆的少年未等回过神来,就见房门自行打开,然后他就身处室内。
小小室内,一室非云非雾如烟,袅袅缭缭,已去尽衣衫的白素贞,发现刘小侯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不对劲,这眼神不是迷恋,分明像是在看一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