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处,打斗的身影来来去去。几番交手后,众人仍无法占据上风,凤齐仅是有意纠缠,却不出手伤人,不消几时,人群中便有了几分躁动。凤齐见他们添了急切,又恐对方撤下人来另行一路追截六一,就开始打击众人不十分要紧的害处。数几十招过后,师门众人俨然已成败势,横七竖八躺地的人越来越多,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还在交手的众人纷纷循声望去,见来人是白虚师尊,便一同跪地行礼开口:“师尊”。再看师尊身后随行几人,左边依次为梨落宫二弟子墨玖,三弟子墨拾,非陌门大弟子南浔,二弟子清远。右边乃是夕影殿的墨缘,墨染,日月峰的墨迹,墨非。这几位弟子看见山巅行礼的凤齐,便纷纷开口作揖:“师兄”。
白虚看着凤齐身后落败的众人,又望向山巅处的凤齐,抚须开口对凤齐说:“五十年了,你还是一如当初的稳重分寸”。想是太久未见这个弟子,如今心里欢喜也有几分,竟未曾注意凤齐手中的剑,待看到启天,不觉心头紧了下,眼眸多出几分肃意:“你可知今日我为何而来?”,凤齐跪拜的身子又低了些:“弟子知道”。
白虚叹了口气,想到当年那翻山覆海血流成河的场景,当真是自己看过的最大的祸事。“五十年了,你已尽心护她,虽然她现下没了记忆,但她仍然要为曾犯下的错受到惩罚,而你,也要承领你的罪责”。凤齐听罢,顿了顿,突然抬起头来看着白虚师尊坚定的开口:“弟子认罚,可六一没错”。
白虚听此,心想这孩子心境恐从未更改,便开始问凤齐:“那她可曾告知你当年那件事的来龙去脉?”。
“不曾”,凤齐回答,脸上却仍然无比坚定。
“杀同门,断灵根,开云天,改死生,这些可有假?”,白虚师尊话音落下,凤齐身后的小弟子里有了一阵骚乱,继而又安静下来。
“没有”,凤齐像是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师尊问着他便答着,未曾想辩解什么,但是想想自己又无从辩解,六一为什么要做那些呢,想必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哦,对了,还有墨七,如果他愿意开口的话。
白虚师尊明显有些怒气了:“如今你怎可再护她?”。
“师尊,纵使这桩桩件件皆无法否认,可是我信六一”,凤齐言语激动了些,又在极力克制着。五十年了,他一直在猜想着当初发生过什么,可是每每想到他就无法继续想下去,那个女孩子,在那天,受了很多委屈吧。
白虚见他如此执着,忍不住要训斥:“你们这些年少的小儿女,没经过几次风浪,心中最大无非一个情字,可往昔已成定局,岂是你一句信她能改。师门中一向你最懂事安分,可偏偏有大任当接时,你弃之不顾,偷了忘情的她一逃五十载,置那滔天的罪过于不顾,如今师门要追她定罪,你仍一句你信她,今日你是想一人拖我们到底了?”。
“是,纵使师尊在此,我也想拖上一拖”。凤齐垂下眼眸,温情,失落,遗憾,皆在眸中闪过,但最后留下的,仍是那份内心的坚定决绝。
白虚心想:罢了罢了,于是挥手对身后说:“去吧”。
身后几人听罢纵身飞至山巅处,方才师门小辈也有曾见过凤齐的,大多数人仍仅是生疏,稍稍亲近过的更是寥寥,可此番上前来的几人,无一不是自小便同凤齐嬉笑打闹的,悠悠五十载,蓬莱间的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这么多年未见的人呀,才一遇不仅无法彼此诉问,却还得刀剑相向,“师兄,师兄。。。”,几人又纷纷开口喊道。
凤齐望向几人,面色温和许多,又答他们:“无妨,来吧”。
因各自根底相知,凤齐相较刚才谨慎了些,手中启天一直未曾离鞘,想到眼前几人虽曾经单个皆不是敌手,可五十年之久,难保他们功力大有精进,更何况此时他们一起出手,不知自己胜算还有几分。
启天在手中又握了握,再三思考下,凤齐左手执剑身轻轻抬起,使右手触了剑鞘,眸中一沉,便紧抓住剑柄,正欲拔起,忽听得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自人群后传来:“你不配用启天!”。
凤齐顿时觉得胸口疼闷起来,她竟没走,可是她为什么要回来呢?是因这五十载的相处担忧自己?还是?另一种可能凤齐不敢去想,也不允许自己去想。他持剑的左手又垂了下来,转身看到那个曾眉眼弯弯乱了他整个世界的姑娘,就站在山巅众人不远处,她仍然如世间最美好那样让他神往,可凤齐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梨落宫寒冬里的桃花盏,非陌门竹海的小茅屋,夕影殿落神阶抬头便可遇见的夜夜流光,还有日月峰初晨的灿阳和昏时的明霞,在往后年年岁岁里与这些相伴出场的,再不会是这个姑娘了。
因为她说不配,那一种可能还是发生了,凤齐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这五十年中,他日日担心,怕晨醒,怕入定,怕出山,怕所有不能在六一身边陪着的,以及每次马上要看到六一的下一秒,他怕她突然就恢复了记忆,想到那些开心不开心的,她爱他恨他的种种。
那一秒,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会在手里拿着那把以生灵骨血为祭的启天抵在他的脖颈,她失了往日的烂漫,活脱,灵动,她发丝凌乱散开遮住半边脸,她的臂膀,腰间,裙摆被血浸出一片片鲜红,她用那双杀红的眼眸望着他,不肯施舍他一丝温暖。凤齐有时想到这会骗自己一下,也许她红着的眼眸只是因为等不到他泛出的泪晕。她那露出的半边脸也被发丝混着血七七八八的贴着,她冷静的让她害怕,她问:“你为什么没有陪在我身边?”
“六一”,凤齐喊出声来,征征然望着眼前人。众弟子纷纷避开退后去,上下不住地打量这个姑娘,那个五十年前凭一己之力翻山覆海,斩了灵根,屠尽小辈弟子的六一,竟然是个如此小巧玲珑的人儿。她今日刻意去了妆发,任一瀑青丝垂开来,不慌不忙,从容镇定的神色与那双灵动起来会说话的桃花眼似乎有些相左。但看来看去,实在无法将眼前的女子与那个召唤出启天的妖孽同相论处,可她又确实就是六一。
师门传闻,旧时有仙友上山,带一凡女,取名六一,天真活泼,深得白奋师尊心喜。但习功课,刻苦受累不自知,一心问道求法。下堂便窜换梨落、非陌、夕影、日月四门间,最喜寒冬岁岁里的桃花盏,每每手酿,便亲身送各宫尝。与凤齐交好久,待凤齐接师门任日,突生变故,翻山覆海天云开,死生颠换灵根断,原委至今不清。
几位旧时弟子先是见到师兄凤齐,再又遇了六一,俨然一幅迈脚上前的心思,但碍于师尊,只得丢了心中念头。六一余光扫了下身后,毓影握着碧落剑在右后,不语亦无动。她还是当年的性子,六一心想,“有错一起犯,有过一起扛”,毓影对她讲这句话时还是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丫头,想到这六一不禁笑了下,迈步上前去到山巅处。昔日里垂腿等夕晚的姑娘,望着崖下破败的景象,目光所及处皆是生灵尽毁。
她觉得自己心里虚空了起来,仿佛无可依托了般,她不再提裙摆坐下,而是对着白虚师尊跪拜下来,喊了声:“师尊”,没等白虚开口,六一自顾自言语起来:“凡以前种种,皆有因果,我有过,我皆认,我有罪,我也担。但六一心里还有个一定要见的人,只望师尊宽慰我些时日,待我了却俗世过往,自去蓬莱间陈明原由,求请论罪,深谢”,说罢俯首一拜。
白虚望着眼前的六一,似是想到了什么,那人如今已是古稀岁月了吧。白虚叹了口气:“罢了,你去见他一面吧”。六一抬头俯首再拜:“望师尊恩准,我想陪他到最后一日,幸得一世之缘,恐来生再无分相见,想求一个无憾,如此再别无他愿”。
说罢在心中默唤启天,那剑似是有了感应般,自凤齐手中挣脱去,只见一道光影疾过,而后静立于六一身侧。见白虚不语,六一从身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瓶来,朝师尊双手奉上。
白虚见状便施法取来,认出这药瓶乃是早年废蓬莱间灵树炼成的往生丹,因师门她一人肉体凡胎,又还未习得成仙之法,故特制往生丹,一丹可延二十年寿命。六一这些年未曾受到岁月侵扰,便是这往生丹的功效。眼前俯拜的姑娘开口:“请师尊收下”,白虚看了看手中的药瓶,又看了看崖边的姑娘,他知道六一这是想告诉他,若她没回蓬莱间请罪,也是命不久已,可放心让她离去。
白虚又想,她既已视性命于不顾,抱了必死之心,可见非要有此一行。若她执意要去,阻拦中少不了动起手来,启天本来就戾气太重,出鞘必染众人血。被封这许多年,一旦释放剑性,恐怕难以收回。
再转念想到师兄临终前,唯一的遗憾就是六一了,其实他知道,雁荡山结界是师兄设的,师兄走了,他只对师门弟子讲是师兄以元神为祭才破了这结界,可他自己知道,唯有师兄不在了,这结界才能破。白虚郁闷过,愤恨过,这样一个罪恶滔天的人,师兄怎么就能如此偏护她。如今师兄去了,六一也大限将至,是是非非终要有个结果了,不妨就这样吧,于是白虚这才开口:“你去吧”。
六一自是谢过师尊,回头望了望毓影,告诉她安心回师门等她。回神间目光扫过凤齐,却不作停留,此时启天已消了踪影,但姑娘知道,启天一直在守着她。
六一起身离去,身影渐行渐远,她有些遗憾,她想她还是离开雁荡山了,她也曾幻想过在这了结一生呢,就等等夕晚,看看彼岸,若是午后便在镜湖小憩片刻,等春光大好就去放飞那个去年的纸鸢,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这些年,和他除了因失忆故作的生分,就好像是一直没变一样。
不会有人知道,她从未想过用启天来抗衡什么,也从未视手持启天为傲,启天是他人眼中的魔物,是重戾。可对六一来说,启天不是兵器,也不是什么必胜,它只是在她绝望的时候,天地给她的一丝怜悯,万物给她的一份生机。因她是人,是有生老病死,会冷热伤痛的人,天生少了通灵的筹码,缺了飞升的仙根。可又因她是人,是这亘古长存的永世里,无论受了多少次磨难,仍拼着气力生生不息的顽灵,所以才给了她启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