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乱七八糟,全无逻辑。
我看了这又是戛然而止的第三个故事,已心乱如麻,脑如浆糊。
我连上网,发现群里另有一番气象。
他们竟在乐滋滋的玩真心话大冒险。
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群,突地发现一个名字颇眼熟。
我几乎在现实中发出尖叫:猫哥!
真心话正轮到猫哥来大冒险,猫哥选择大冒险。
别人设定的大冒险是让猫哥直播医院环境,然后在护士值班处随便唱几句歌。
原来猫哥只是苏醒了,身体明显无大碍,不值得我大惊小怪。
欣慰立时取代了惶惑。
猫哥开了群视频,很多人都涌进去,当然包括我。
昏暗狭小破旧的医院病房及走廊,跟随猫哥的镜头看见一角天花板竟有个黑乎乎的洞,几根绳子耷拉下来。
这是医院吗?也太破了。
这是镇上的老医院,很久没翻修了,据说始建于民国时期。
那是什么?是绳子还是电线?
绳子,也不知是干啥用的,下雨的时候还会漏水呢。
白天都这么暗吗?
没有灯吗?
有是有,但经常停电,现在一天热就爱停电,家家户户用上空调,电压就不足。
住在那里可真遭罪,你要赶紧康复出院呀。
多谢兄弟们的关心,医生说我只需再住院观察几天就能回家。
猫哥,去护士哪儿吧,护士妹妹应该很漂亮。
于是猫哥的镜头轻微晃动着前往护士站。
远看护士站还挺新的,与周遭的破败阴冷形成鲜明对比。
这时正有三个护士一个医生还有个护工在那里闲聊。
三个护士一中年二青年,中年是护士长,威严中不失亲切,有几丝贵妇的气质。
青年一个纤弱可爱,一个微胖老实,看得出都是刚毕业来实习的。
那个医生是中年男人,手拿一支钢笔对一叠不知是什么的纸张划来划去,不时抬头与其他人说笑。
那个护工是精干的老头,和医生护士们都不见外,说笑时反倒是他口舌最灵,一句句说的煞有介事,很能引人注意。
镜头对住他们,我们在画外也立刻被老头的伶牙俐齿吸引了。
镜头移向老头眉飞色舞的脸,很近很近,可以看出老头的精神与兴致一直很好。
但镜头已那么近的怼脸拍,他还丝毫不受影响。
他在讲一个低俗的关于屁的笑话,讲完后还恰到好处的放了个屁,其他人一面狼狈不堪的掩鼻嫌弃,一面转过身去就放了手而开怀的哈哈大笑。
我们在画外也跟着哈哈大笑。
若让我复述那个笑话,我满脑子又是一阵空洞,根本想不起一字一句。
奇怪。
着实奇怪。
猫哥的镜头轻颤着很久很久才逐一扫过每个人的脸,每个人都不为所动,连眼角也懒得抬一下。
猫哥还在解说,介绍他们谁是谁。
他们始终对猫哥及镜头视而不见,对猫哥的声音充耳不闻。
猫哥和他们也都混熟了吧,所以他们才不会介意猫哥的任何言行举止。
但他们怎么连简单寻常的招呼也不打一个?
他们的视而不见,是真的视而不见,他们的充耳不闻,是真的充耳不闻。
他们是真的看不见猫哥的身影,听不到猫哥的声音。
奇怪。
着实奇怪。
猫哥拿着手机转身走开,带我们去看看门外的院子。
猫哥忘了一件事,大家也忘了那件事:在护士站唱几句歌。
我相信这时大家都和我一样有些发蒙。
我们呆呆的眼睛跟随猫哥的镜头一摇三晃地来到院子。
偌大的院子只有一条逼仄的水泥路,其外都是杂草和不需要亲自鼻嗅也知道恶臭的黑土。
这院子看来更显荒废凄凉。
猫哥,你住的是正经医院吗?也太破了。
有人忍不住又这么说。
猫哥倒是一如既往的心平气和:别看这里破,空气好极了。
可我隔着屏幕都能嗅到一股恶臭,这话我当然不敢直接说。
好了,大冒险你们还满意么?
猫哥坐到杂草堆里一块石头上,背后是一个农人在修建瓜藤多余的叶子与茎须。
满意。
我知道打出这两个字的人一定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岂料猫哥转眼看见了我,笑着招呼:你终于上来了,听说你要来找我?
是……我已经在路上了……
我平生遭受的所有尴尬都不及此刻严重。
我坚信隔着屏幕他们都能清清楚楚的看出我脸窘红。
来了好,我反正要调养身体,公司批准了半个月的假,你正好和群主一起陪我解闷。
我赶紧附和,尽量融进一种轻描淡写的氛围。
来了好,你也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现在是几个人玩?这游戏人太多会乱的。
就几个人玩,放心,不会超过十人,你先丢一次骰子。
我敲出骰子的动图,骰子旋转、定格,两点。
这么小的点数,你来得可真够巧,哈哈。
于是每个人都丢了骰子。
不出意外的,我最小。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我正自乘车,不方便大冒险,一狠心就选了真心话。
由猫哥来问。
我似能在屏幕上看见猫哥一双灼热又寒冷、锐利又阴暗的眼睛。
猫哥在直勾勾的瞪我。
我窒息般难受的等着。
等得额冒冷汗,背脊发僵。
脑海应着突兀的视觉轰然一响,猫哥终于问出了问题。
如果你要自尽,会选上吊吗?
我狠狠的眨一下眼睛,确定没看错。
猫哥,这问题……
这问题岂非很适合咱们群的风格?
我……
你想弃权?
弃权的后果是彻底失去这些同病相怜……哦不,应该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喧闹,是车停后,车旁的市场各种声音在喧闹。
心底深处不知什么地方针刺一般疼。
会这个字从我枯涸的嘴里死气沉沉的飘出。
为什么会?
我有些急了,不是只能问一个问题,说一句真心话吗?
猫哥放过我,大家继续玩游戏。
而我更觉奇怪。
着实奇怪。
15.
黄昏,车停了,司机说要吃饭住宿的请下车,明早七点发车。
当然,如果有人愿意直接睡在车上也可以。
这一路上,我转了前后两次客车,一次火车,这次客车大约明天中午到一个码头,还得转一次渡船。
我下车去不远处的一家小超市买了零零碎碎一堆饮食,打算就留在车里,自己有贪睡的毛病,生怕明天晚醒错过车,司机看样子也不会好心的在明早挨个通知,晚了只得自认倒霉。
所幸这里竟可获取免费WiFi,我在超市充电,回车上正想与大家继续聊,结果很多人都不出来了。
这很反常,即使是除夕夜那么抽不开身,大家也不至于才黄昏就销声匿迹。
猫哥还在老老实实的守群,或许他呆在医院也是百无聊赖,除了网聊,没别的消遣。
明天你就要到了吧。
嗯,明天再坐一段渡轮,其实这辈子我还没坐过船,不知会不会晕船。
可以买些橘子,风油精也行,是预防晕船的好办法。
吃橘子,擦风油精么?
晕车晕船甚至是晕机,都很有效。
这次来找你,就差没坐飞机了。
回去干脆让你坐飞机吧,我出钱。
我笑了:可别,我还想好好呆在群里和你们玩。
坐飞机是网络用语,是群主管理把人踢出去的戏称。
猫哥被我也逗笑了。
我问猫哥知道我为啥来找他么,猫哥说不知道。
我说群主没告诉你?
猫哥说群主这两天都不和他说话。
咋了,你们之间出事了?
他这两天忙着处理家务事,没空理我,他及时把我送医院,做了我一天一夜的看护已经仁至义尽。
这话合情合理,听在我耳中却怪怪的。
我们是语音聊天。
反正群里没人,我们就用群语音,若别人来了感兴趣也可随时插进来。
这不,就来人了。
说曹操,曹操到,来的居然是群主。
你们说我坏话了,神秘兮兮,鬼鬼祟祟的。
你有啥坏话可让我们说的?你这么古板的一个人。
猫哥真和群主不见外,说起话来总是口无遮拦。
群主也不恼,反倒发笑:说我古板难道不是坏话呀。
群主,这次我来,有点冒失,请你见谅。
你来是找猫哥,见不见得到我还看运气,你就算再调皮,也很难打扰到我的,不必这么客气。
哈哈,对,不必这么客气,到时候你想咋调皮都随意,我就喜欢调皮的朋友。
他俩一唱一和,把我搞得非常窘迫。
我真想现在就再问猫哥,那晚他突然说不是他是什么意思,可气氛在他们言笑间变得轻松不正经,我也难转到较为严肃的话题。
困了,猫哥打个哈欠。
我却知道猫哥这哈欠是作假。
我未揭破,只说猫哥注意休息,好好调养。
猫哥不好意思的苦笑:医院规定病人最迟十点睡觉,住院期间比不得在家可以胡乱熬夜。
习惯熬夜的人很难这么早睡着的。
护士会拿来一些药,其中有安 眠 药,监督病人服下。
安 眠 药管用么?
服下后,一闭眼,一睁眼,天就亮了,特别管用,只可惜没了做梦的好处。
错过做美梦可惜,错过做恶梦也是幸运。
对,就是这道理,那就明天再聊。
猫哥去了,我和群主也聊不起来,各自退出。
空虚而阴暗的车内只我一人,我真是无聊透顶,辗转反侧的失眠,渴望来一颗安眠药。
车厢内置灯只车尾和车头有两处在流萤鬼火般静静闪烁,这冰冷的灯光搞得整个车厢诡异至极。
我老觉得前后左右都有人影。
我右边是车窗,窗玻璃上也有人影,看来看去都不像是自己的倒影。
我突然想下车也找旅馆住宿,但这么晚应该很难找,何况人生地不熟,窗外世界更像鬼域。
这时一条人影从暗巷跑出,直冲车门,我心惊肉跳的险些尖叫。
门开,人影上车,在车头逗留,转脸瞄向我。
是个胖子,油腻腻的,穿着蓝色制服,头发很乱,眼神像狐狸。
你不下去住宿?
我这才惊悸的想起,原来他是司机。
可以留在车上么?
他狐狸似的眼睛眨了眨,微笑:可以,你要上厕所就按这个按钮开门,对面巷子里有个公厕。
他真周到,我也微笑报之。
他在司机座上捣鼓半晌,拿了一些零碎物件走人。
又万籁俱寂。
我咬牙,硬是把胆壮起来,满不在乎,头倚着车窗尝试睡觉。
我一闭眼睛,就隐约听见车内这里那里有人说话。
嘁嘁喳喳,耗子一样鬼祟的人语。
我骇然睁眼,环顾车内,毫无异处。
我拿出一包零食吃了些,好不容易再回到满不在乎的状态,闭上眼睛。
嘁嘁喳喳,耗子一样鬼祟的人语。
这里那里,远在天边,近在身旁。
我骇然睁眼,这次不待我环顾车内,只见车外路边有几个青少年,他们在那盏伶仃的路灯下抽烟喝酒谈笑。
有人,我就不怕了。
可以确定,他们是人,有血有肉的人。
16.
我打开手机,想找本书读。
那几个男男女女的青少年和路灯相映成趣,还在,只是感觉似乎近了一点,我可以轻易听到他们说什么话。
他们在打牌。
一副扑克牌在他们之间散了又聚。
虽然确定他们是人,但也困惑他们为啥偏要深更半夜在这里打牌。
他们围坐一圈,每张牌都是重重的拍下去,啪的响亮。
看书的我不时被他们拍的声音惊到:这可是坚硬的柏油路面,他们的手不疼么?
他们还会发出怪叫,甚至会一边怪叫一边跳起来手舞足蹈。
输了,拿来。
输了的人背对我,只听咯嚓一声脆响,不知什么东西断掉。
每说一句拿来,输了的人就会发出咯嚓一声脆响。
总是背对我的人输牌。
他们不是赌钱?
我越发好奇,一只手僵直的举着手机,眼睛不住的偷瞄他们。
我莫名觉得他们和路灯似离车窗又近了一点。
我能比较清楚的看见他们的脸,即使是背对我的人也时而扭头。
输了,拿来。
他们的脸青涩,青涩,青色。
我屏息凝神,几欲窒息。
输了的人尖声哀哭:没了,你们看。
他举手,两只手。
血淋淋,十根手指齐根断。
我头皮一炸,慌得差点丢飞手机。
他们竟是用手指在赌!
用别的,拿来。
他就用那只光秃秃的血手夹着一把刀,那姿态真是说不出的别扭,说不出的可怖。
那把刀直接插入肚子,肚破肠流,他就掏出一截肠子割下给那赢家。
我终于受不了的尖叫,却失声。
我的声音在虚空锐利回旋,猛烈撕扯急速膨胀又萎缩的意识。
不是人。
当我确定他们不是人的时候,他们已近在车窗前。
拿来。
他们都未看我,但拿来二字却像是直接对我叱出。
我狼狈起身,在狭窄车座间跌跌撞撞,艰难的转到对面,瑟缩成团,闭紧眼睛,抖个不停。
我不知当时自己是否尿裤子。
我已神志不清。
车门车窗都在啪啪的响。
这声音,分明和他们用牌重击柏油路面的声音一样。
我继续尖叫,仍然失声。
声嘶力竭,歇斯底里,但这都只发生在虚空,无法穿透到现实。
现实的我,不管怎么张大嘴巴,怎么用力,也出不来丝毫声音。
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刻骨铭心的绝望。
不是他……
乱纷纷拍车门车窗的声音瞬间被猫哥的声音取代。
猫哥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掠过耳际。
惊恐,荡然无存。
平静,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睁眼,窗上是晨露与朝阳,都很新鲜。
真实的感觉如此迷人。
有人陆续上车,我却带着迷茫的神色下车。
我要透透气,我贪婪的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
我贪婪的拥抱真实,迫切的告诉自己不过是一场噩梦。
我前所未有的喜欢真实,喜欢蓬勃的朝阳和微凉的雾气。
我甚至在路边采了一些花草,让露水沾湿皮肤。
我获救了。
胖司机催促:上车出发。
我拿着那些花草,不顾旁人异样目光,高高兴兴的上车。
那些花草是真实的有力凭证,可以为我辟邪,一路上被我抓牢。
有没有一种可能:真的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