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襄在离去前,强调了一些事,刘小候以后不用去别院了,可以专心跟陈先生学画,云杳暂时要住在刘小候的破屋里,没有云集发话,都不准回家,去别院都不行。
当然了,无聊的话,也可与刘小候一起跟陈先生学画。
云襄不理会云杳的疑问,手腕翻转掌中突然就多了一件包裹,随手抛向云杳,“里面有日常换洗衣服,还有日常开销的银两。”
刘小候怔怔看着云襄,他很好奇,云管家的长袖里到底能装多少东西。
云杳接过包裹,叹气道:“我可是只会吃饭,不会做饭啊。”
刘小候收回视线,道:“我会做饭。”
云杳伸手扶额,一个才十三岁,整天跟一头老水牛厮混的黑小子,能做出怎样的饭菜?
还真是让本少爷期待啊。
云杳怀抱包裹往地一蹲,不说话了。
他并不是不想住刘小候家,也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只是觉得云集的这个决定太过怪异。
云襄离去后,刘小候道:“云少爷,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云杳直接回绝,“别问,我啥也不知道。”
刘小候吃惊道:“你知道我要问的是啥?”
云杳站起身,不答反问道:“你知道卖桃花饼的瘦子,为什么会突然就不见了吗?”
刘小候望着空荡荡的广场,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
……
在陈青冥的画铺,他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年,眼神复杂。
云杳是云家未来之主,但云家甚至桃花坞来说,还有未来吗?
他竟然能和刘小候成为朋友,这倒是让陈青冥出乎意料。
刘小候突然对陈青冥道:“陈先生,你能帮我画一幅画吗?”
陈青冥道;“你是想我给画一幅水牛图?”
刘小候情绪有些低落,“我知道老水牛不在了,见到云管家时,我就确定了。”
少年虽情绪低落,却也没有太多伤感。
他从记事起就明白一个道理,当一个既定的事实既然成为了事实,无论是好是坏,都不可能再有改变,与其纠结,不如放下望前看。
一个从小就没有见过爹娘,五岁又失去唯一的亲人,与外婆相依为命的小小少年,在外婆去世的那一天起,就深深体会到,就算是与你最亲近的人,也终有一天会离你而去。
人生路远,在漫长的岁月里,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一个人在行走。
这是外婆临终前,留给刘小候最后的遗言。
外婆生前也说过,人死万事休,就像那春发冬枯的桃叶终究会成灰,溶入尘埃,随风而散。
刘小候的不露形色和坚韧,让看尽世态的陈青冥,也暗地里叹息不已。
小小年纪如此看淡生死,也未必是好事啊。
他温和道:“既然你有心放下,又何必多此一举?今日你年岁尚小,想要画像留存,只是后面的路还长,谁又能保证不会遗落损毁,到时反尔心生愧疚,又是何苦。”
云杳轻声道:“我觉得吧,陈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
刘小候便没有再坚持。
在两人离开画铺时,陈青冥让侍女小夭拿出一刀宣纸,还有笔墨送给刘小候。
“你的画画天赋很好,又善于观察,那幅水墨雨荷神形兼备,已臻化境,我还能授你什么?”
顿了顿,陈青冥继续道:“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何况你是自行入的门,我也只是教了你一些用笔技法而已。”
陈青冥又让小夭拿过一本册页,翻开道:“你的花鸟鱼虫已写的极好了,这些册页却是山水,你若是喜欢,可以拿去临摹。”
这本山水册页,画的分明就是桃花坞的一片天地,如高空俯瞰,唯妙唯肖。
更奇特的是,画上山雾飘缈,空中白云朵朵,竟然似乎在随风而动。
刘小候双手接过画册,郑重道谢。
陈青冥摆了摆手,看似不经意的说让少年着重画好这片蓝天。
在回烂桃子胡同的路上,一些街坊对和刘小候并肩而行的云杳很是好奇。
云杳的大名在桃花坞可为人尽皆知,但见过他的人却不多。
桃花坞方圆不过百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么俊俏的公子哥可是不多见。
衣衫华丽,风度翩翩。
大人小孩,罕见的没有对刘小候翻白眼,喊小猴子。
两人对街道上的眼神视而不见,神色自若。
云杳问刘小候,“当你听云管家说,让我住你家时,你好像没有表现出丁点的意外。”
刘小候看了眼四周,轻声道:“你又不是小姑娘,我有啥好意外的,难道你……那个和我不样?”
云杳追问道:“哪个?”
刘小候道一脸吃惊的模样,道:“你莫非不是站着撒尿的?”
云杳抬腿给了刘小候一脚,当然是踢了个空。
他笑道:“刘小候,我把我家的丫鬟许配给你做老婆,你要不要。”
十三岁的少年突然间红了脸,他想起了桃花林里,那个叫盘苍的红衣少女。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一夜尽落,人还会不会再现?刘小候神色无恙,内心暗伤。
……
花荣独坐书斋,脸色枯蒿,如老僧入定,两天来他一直这样,吃喝俱废。
桃花溪断流,传说千万年的桃花劫真的成了劫难,突如其来的暴雨,桃花一夜尽落,桃花坞这片天地真的要陨落塌陷了吗?
在桃花坞,花家和云家是共存关系,而花云两家的命运又是和桃花坞息息相关,牵连极深。
花荣这两天其实一直在等,等云集能给他一个说法,告诉他,这一切也许就是个意外。
意外?花荣自己都不信。
在花荣看来,今天的一切早就有迹可寻。
桃花坞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当初创造这片天地的那个存在,桃花坞只是他的私家花园,老桃树百年一结果,每次也不过才结五枚蜜桃,这五枚被称为仙桃的果实,明面上是云家专享,却是被云集暗中放入桃花洞中,供奉给了“仙家。”
到底是不是创造桃花坞这片天地的那个存在,云花两家都无法确认。
老桃树突然开花,又突然被狂风暴雨击落,实为不祥。
更让花荣难安的是,王八竟然会亲手掐死自己的儿子。
他不是不想阻拦,只是在桃花坞,人心善恶必须要顺其自然,不可以外力干涉。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这是那个存在,创造这片天地之初,给立下的规矩。
也是花云两家千古传承下来的家训。秘不外传。
有心向善不奖,无心为恶不治,桃花坞无律无法,万般由心,但一旦自由过了火……
花荣带上儿子夫人,在祠堂拈香九叩,心里默默祷告,为花家云家,还有桃花坞。
祠堂内并没有花家祖宗牌位,只有正中挂了幅立轴,上面是一位衣袂飘洒的中年妇人,手拈桃花,当风而立,飘飘然有神仙之姿。
每当春来三月三,这位画像上,有神仙之的姿的妇人,便会托梦给花家家主,指定放入桃花溪幼童的人选。
世人皆认为花荣有特殊功能,只不过,他只是执行人而已。
叩拜完毕,花荣的儿子花魇忍不住轻声问道:“父亲,这画像真的是神仙吗。”
这问题在花魇心藏了二十几年,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口,却招来花荣一声喝叱。
“好个不知轻重的小畜生,还不快跪下给女神仙陪罪。”
花荣还从没有见过父亲发如此大的火,心里难免害怕,只得再次叩拜。
花夫人心疼儿子,不免开口替儿子说了两句,直接被花荣喝道:“闭嘴。”
花荣再行礼祈祷,替夫人儿子告罪,还未等直起腰,就听祠堂外传来一声嗤笑。
花荣是何等人物,只是一声音量不高的嗤笑,便已确定,来人绝对不是花府之人。
心里颇为惊异,来人竟然直入花家深处,并无家人来报,实非寻常。
花荣闪身便到了祠堂门外,此时天已黄昏,一个风姿妖娆的女子立在不远处,冷眼看着他。
竟然是花有蕊。
老桃树下发生的一幕,花荣早就运用神通尽收眼底,没想到被云襄吓破了胆的她竟敢闯入花府。
花荣绝不会自以为事地认为,她是误闯花府自寻死路。
难道是有持无恐?
花荣冷声道:“你难道认为我花府会庇护你,还是你觉得我花荣好说话?”
花有蕊一脸冷漠,与老桃下的那个她竟是判若两人,“都不是。”
花荣神色一凛,道:“哦?”
花有蕊伸出纤纤玉手,如兰花状,轻轻拧转手腕,一朵粉红色的桃花出现在她指间。
桃花盛开,隐隐有暗香浮动。
她突然嫣然一笑,本该风情万种,但落在花荣眼底,又着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早已走出祠堂的花魇和娘亲,站在花荣身后,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我是来灭门的,不用怀疑……灭的就是你花家的门。”
花荣脸色顿时苍白无血,无语以对,心里却生出正当如此的荒唐念头。
百罪莫赎,唯有一死。
三枚花瓣如流星似飞矢,射入了花家三口的眉心,一闪而逝。
花有蕊淡然地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耳边却是附近居民家中的窃窃私语。
有好看不过嫂子的叔嫂私通,有打骂年迈父母的不孝儿女、有为老不尊的扒灰白头翁,甚至还有一对正云罢雨收的年轻夫妻,在讨论刘小候是否是真的猴种。
女人听的烦躁,脸色一变,便显出了真身。
原来是桃林里,陪伴少女盘苍的老妪,名叫盘锦。
杀了花有蕊,幻化成她模样的盘锦轻轻一跺脚,便御风而行,立在了半空中。
只见她食指轻弹,点点蓝焰火花便飞入那些人家。
不见火光冲天,只见蓝焰如波似浪,起起伏伏后,终归恢复正常。
……
摘星楼最高层,云集凌空迈步,下一刻出现在了花家门前。
穿庭过院,眼中所见,皆是人尸,然后云集看到了祠堂门前花家三口。
眼中闪过一丝悲愤的云集,径直走入祠堂,在那幅立轴前停步。
望着画中的女仙子,沉声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仙人难道连改过的机会都不给?”
顿了顿,云集愤然道:“何况,千万年来,云花两家,兢兢业业,替仙家打理桃花坞,何曾逾规,何错之有?恪守本心,不屑教化,本就是你们立下的规矩,桃花坞何错之有。芸芸众生,难道在你们仙家眼中,就真的蝼蚁不如?”
云集叹息道:“不能庇护一方众生的仙人,供有何用,不留也罢。”
云集在袖中拿一张金黄色纸符,双指一弹,射向立轴,一股无名业火点燃立轴画像,瞬间燃烧成灰。
一个与桃花坞同寿的家族,倾刻间被灭门,下一次会是云家吗?
云集走出已无活人的花府,抬头看向夜空,夜幕黑沉,唯星辰点点。
桃花坞自成一方天地,民众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心胸见识,也只是这一隅之地,长年累月,世世代代就在这方圆百里打转,养成了奸滑,懒散的窝里斗性格。
内斗窝里横,自娱自乐无穷。
这难道是他们的错?
云集隐了身形,在桃花坞随意漫步,小小桃花坞,竟也有百姓之多,这也是那个存在所赐。
哪个存在真的存在吗?今天之前云集从没有过怀疑,今天过后也不会怀疑。
桃花坞唯一走出过这片天地的第一人,突然对这片他生长于斯的天地,生出一种无法言明的厌恶。
见识过桃花坞之外的世界,才知道什么叫天高海阔,多姿多彩啊。
云集为自己的宿命悲哀。
桃花坞四面环山,昼短夜长,又无娱乐,是故人们向来早睡,自然以“造人”为乐。
只是鲜有人知的是,桃花坞人口似乎一直,都自然限定在一定数量。
看似自然的背后,却是非自然干预,每年一次的“桃花劫”男童供祭,说什么修仙得道,神仙收徒。
桃花坞一直男少女多,就没人觉得奇怪?
云集在心里冷笑,神仙?辜负了众生的神仙,还是他妈的神仙吗?
云集一步跨出,来到刘小侯院外,室内一灯如豆,昏黄的亮光下,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伏案私语,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