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扔进大海吧……因为我知道,是我将这场暴风雨引来,肆虐于你身上的。
……
崖壁上早已坐着一个孤单的身影,同这天地相比,微小渺茫,像万千星芒之中的一颗,没什么特殊,也并不是不可代替。
人的确很像星星,几十亿个人对应着几十亿颗星,分散、独立、发光。两颗星之间看似很近,但实际上上亿光年的尺度让它们只能接收到来自过去的信息,光永远在追赶着时间,用它那宇宙间最快的龟速;那两颗心之间呢?答案是连光都无法到达。因此人永远不能相互理解。
风中传来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海的湿咸,林暮收回海面上的目光,转头打量起身边坐着的少年。
梅菲只一件白色单衣,现已被血染红大片,衣领上一道显目的血手印,一直延伸到脖子,从背后却看不见这些血迹。他脱下的夹克正挂在崖壁上,欲掉不掉的摇晃着,腿上一副黑手套,倒是看不出什么,但上面一把血迹斑斑的匕首昭显着它的用处。
“你们抓住凶手了?或者,凶手就坐在我旁边?”林暮难得开了个玩笑。
“林小姐为什么觉得一定会有这么个凶手?”梅菲没有笑,而是反问道。
“因为你们想让我相信。”林暮顿了顿,“但你一直在给我提示,这是谁的意思?”
“你误会了,林小姐。那与其说是提示,倒不如说……我只是找不到话题和你聊天。”梅菲有些苦涩。
“所以那是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林暮点点头。
“记得林小姐说过,自己是局外人,既然如此,这场局就并不是针对您的。”梅菲无奈解释道。
“……是秦倦?但没记错的话,我的身份还是她的保镖,你们理应不会把我排除在外……这就是你接触我的目的?”林暮得出了结论。
“我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
“你老师的命令却不能忽视。”林暮帮他补充。
“……”
梅菲一直很讨厌沉默,特别是沉默之后却得不到该有的宁静,这连绵不绝的浪潮声搅得他心绪不宁。夜幕下的海整体呈黑色,星光撒下并被波涛裹挟,大海像是在进食。
“林小姐应该还记得吧,我说过我只做了五老师半个月的学生。有时我会想,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是否能用时间来衡量,我自认不是个情感淡漠的人,但半个月,是否也还是太短了……”梅菲幽幽道。
他见林暮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秦小姐呢?你和她相处的时间很短,我也一样,呵呵,因此她这个人是不是充满了神秘感?我还记得秦小姐讲的那个故事呢,真是奇幻。那头死亡的鲸,它明明只是消失了,为什么那么笃定它死了?”
林暮的回忆渐渐与少年接轨。
“它的确是死了。很多年以后,我偶然得知,那片海域在探索中发现了一个及其罕见的生态系统,没错,就是鲸落。并且,不止一头,而是两头鲸死亡后形成的。当初我遇见的就是其中一头,它的骨架太大了,尽管已经被分解得残破不堪,还是能够辨认;另一头稍小,却在它之前死亡……”
“真浪漫啊!”梅菲感叹道,“秦小姐是怎么形容的?一鲸落,万物生。哼哼哼,那人呢?林小姐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什么样的人死后能和鲸相提并论?有的,还是有不少的,但更多的是哪种人?让我来告诉你吧,是那些眼巴巴盼着他们死的人!那些附骨之疽!生前死后都不让人安宁的一团团苍蝇!聚成堆,臭气熏天!。”
梅菲陡然抓起腿上的匕首,用手奋力去擦抹上面的血迹,但却徒劳无功,不禁哑着嗓子低吼着,声音却闷在喉咙里。他不安地站起身四处走动着,不时抬头仰望,像是找不到容身之所。最终他又站到崖壁边缘,盯着脚下狂躁漆黑的大海,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接着将手中的匕首连同手套一起扔了下去。
林暮的视线里,它们在空中翻滚,摔落在突出来的岩石上,还没沉入大海就先被黑暗吞没了,也许被吞没的还有某些别的东西,寂静无声,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林暮其实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转头望向不远处沉默的少年。
“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的?这不可能在任何人的计划中。”
“……我不知道,林小姐。我很寂寞,这里的美让我想与人分享,我便一直想着你……当我看到你真的坐在我身边时,我还以为是幻想,那时我真的在幻想,幻想这一切……”
梅菲说不下去了,他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又是那种眼神,她似乎总是这样……明明目光是朝向自己的,但她却永远不会真正看自己,他明白的,一开始就明白,呵呵呵呵呵呵呵……
“林小姐。今晚还有人会死,因为该死!什么人该死?找死的人!这种人是救不回来的。”梅菲悲戚地摇头,“自己想死的人从一开始便死了,我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哦!千万别误会,我是身不由己的,你千万要相信我!最最不想看到这一切发生的人……除了我还有谁呢?!哈哈哈哈呵呵……”
他突然跳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几圈,接着胡乱伸手朝天一指,发出疯狂的大叫。
“看啊,看啊!看见那颗星星没有?闪闪发光的那颗!知道那是什么吗?哼哼哼,你一定猜不到,猜不到的!因为世上只有我知道了,那是一个孤独的信号,嘿嘿,知道它的含义吗?你又不知道,他们都死了,知道的人全死了,真可惜……”他摇头晃脑,接着慢慢往后退,“时间到了,它的含义是时间到了……林暮,再见了……秦小姐也在车上,车马上就……”
梅菲一脚踩空,仰面摔下悬崖,很快被大海吞食了。
……
秦倦千钧一发间撞开车门,倒地的一瞬间,先前乘坐的车子已经加速坠入悬崖,崖底传来一连串剧烈的碰撞声,海潮也助其威势,最终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
“……”
林暮的呼吸渐趋平稳,脖颈却感受到一抹凉意,接着逐渐扩散到脸颊,她尝到了海水的咸湿。
“……你怎么会在这儿?”
“路过。”
“……”
“你又为什么在这儿?”
“意外……”
秦倦说完哭得更凶了,林暮却展颜笑了起来,她抱着身上的女人躺在地上,浑身酸痛,刚才那股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翻滚了好多圈,但她就莫名感到愉悦。情绪从不骗人,她也从不会将情绪掩藏,虽然很莫名其妙,但她还是感受好了。
“别哭了,看星星,不然天就亮了。”
……
我的大脑告诉我,此刻身体正在下落,这是引力的具象。但我想起五老师曾说过,引力也许根本不存在,根据牛顿万有引力定律和爱因斯坦场方程的描述,引力等价于时空弯曲;而我会下坠似乎仅仅是因为遵守着物质运动的性质——总是沿着最省时省力的路线运动。因此我无法飞走,因为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而我一直在加速,因为海拔越低的地方时间流速越慢……我的老天,到底是什么在推着我运动?我还有时间弄清楚吗?可惜大脑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它也在下落,我无法继续思考下去了。
耳边只有风声,永无止境的风声,撕扯着我的鼓膜,除此之外我丧失了一切感知,黑暗、窒息、失重将我团团裹住,不,这些当然也是感知……唯一能证明我还存在的,只有笛卡尔了,但可悲的是,笛卡尔自己早就死了……还有谁死了?哦,是小六,匕首从他侧颈捅了进去,但似乎没有切开喉咙,他还能对我说话呢!攥着我的领口将我拉进,一遍遍重复,重复着……
“你只是个外人……”
是啊,我是外人,一直都是。但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也将一直是。我也……
海水灌入我的耳朵,剥夺了我最后的知觉。
……
其实最先注意到对方的是林暮,先前服务员妹妹领她坐的位置确实如本人所夸耀的那般——纵览全景,殊无遗漏。因此秦倦刚一条腿迈出,便吸引了林暮的视线,她的打扮太吸睛,完全不像个导游。
一双深色漆皮哑光短跟切尔西,浅蓝直筒宽松牛仔裤,收腰处一根黑色搭扣皮带,深色羊绒短毛衣,露出里面轻薄的白色圆领卫衣,细颈上半围着暖色斜纹蚕丝针织围巾,最外面一件中长浅色排扣风衣敞开;双肩弧度平滑,红唇娇艳欲滴,一副超大号墨镜遮住半张白皙的脸,对比分明,长发束起,妥帖安置在贝雷帽中,自然垂落的部分被简单烫卷……
好吧,以上部分实际上是某人事后主动描述的,及其绘声绘色,但在当时的林暮眼中,其实就是一个显目的女人推开了咖啡厅的门,在她身后,跟着一小群同样显目的男男女女,不待秦倦多作介绍,便都自顾自寻人谈天说地去了。林暮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队伍很不寻常,队长则更不正常。
这时肩膀被人轻拍了下,林暮侧过头,是服务员小妹妹正贴近自己,并拿出一张卡,羞涩地笑着开口道:
“小姐姐,我们店长交代我送您一份礼物,这张卡有三个月期限,期间在本店的一切消费都免单,这是店长一点心意,还请收下。哦!店长还提了个小要求,就是不要转赠、不要转赠、不要转赠,这很重要,说三遍!”
“那就却之不恭了,代我多谢店长的好意,另外,也谢谢你。”林暮对她眨眼笑。
还没等小妹妹涨红脸跑开,某个人就先行一步挤进了两人中间,那副大墨镜莫名透着些压迫感,随即被一双手用两指摘下,别在风衣口袋上,拉开座位,慢悠悠坐下,接着架起一双长腿,一道响指召唤来本就在身边的服务员,清冷开口道:
“一份相同的,谢谢。”挑眉示意林暮面前的餐品,随即也抬头冲小妹妹一笑,小妹妹一眼没多看,转身跑开了。
林暮端起咖啡,用勺子搅拌着,启唇缓缓吹气,淡淡的烟雾浮向身边的女人,秦倦见状微微向前倾身,浅浅嗅着,接着绽出一个痞气的笑来,伸手用指节在桌上有节奏的敲打着。
“又香又醇,味道应该还不错吧。”
林暮刚放下杯子,右手便被秦倦瞅准时机一把给抓住,她倒也没挣脱,服务员小妹妹上餐时便看着两人奇怪的动作,这时秦倦悠悠开口了:
“小姐姐,你的卡我也有一张,不巧今天忘带了,你看可不可以……”
林暮对她摇头,又冲小妹妹点头微笑。
秦倦沉下脸来,抓着她的手加重了力气,连披肩的卷发也气得发抖,原形毕露道:
“我的卡可是无限期的!来这儿什么时候花过钱?你必须借我用,不然别想摆脱我!”
小妹妹站在原地踌躇不定,神色复杂地望向林暮,欲言又止。
“卡不能给你用,但请你喝一杯倒是无伤大雅,你看这样行吗?”话到末尾,林暮还是放缓了语气。
“无伤大雅?你什么意思?还有你这种解决方式未免太拐弯抹角了吧……”秦倦依旧没有放开林暮,反而用拇指细细摩挲着她的手背。
“店长~这位小姐姐人很好,就不要为难她了吧,您之前不是……”小妹妹到底没忍住,但也没把话再说下去。
秦倦放开手,转头瞟了一眼多嘴的人,忽地调笑道:
“人好?呵呵呵,你啊,早知道你会急,你还真是耐不住,行了,那边还有人等着招待。”她摆摆手,回头便换了一副语气,“我是秦倦,微微薄礼不成敬意,开个玩笑,也还请见谅。”
林暮有些无语,这人还真是脸皮厚。
“林暮。你……”
“林暮,我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秦倦迫不及待打断她,“我想和你同居!你答应吗?先别急着回答我!你先好好考虑,还有,不管你答不答应,今天你都必须跟我走!好啦,十五分钟后有车来接你,在这期间你可以好好考虑,我这还有点事,傍晚之前一定回家,你可以在家继续考虑……”
“说够了吗?我考虑好了。”林暮打断了喋喋不休的秦倦,接着便被两道湿漉漉的目光锁定。
林暮此刻又回想起了秦倦当时的眼神,越发觉得这人动机不纯,不禁抬头瞄了瞄正在开车的秦倦,恰好听见了她突如其来的质问声: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林暮,如果那天不是我,而是随便什么人邀请你,你也会同意吗?”
“……也许会吧,我并没有拒绝的理由,就像对你那样。”
林暮望着窗外不停变换的景物,不再言语,不知道又陷入了对谁的回忆中……
秦倦停好车,小跑到等待着的林暮身边,歪头仔细打量着她,发现这人有些憔悴,她不免狠狠心疼了一把,随即又想到,连她都如此,那自己岂不是都没人样了,又为自己心疼起来。
临近拐角处,两人忽地心有灵犀般停下了脚步,秦倦盯着那处拐角,幽幽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也发现了吗?有东西一直在跟着我们……”她转头看着林暮,这人神情明显有些不对劲,不由得惊诧道,“你难道?对狗毛过敏?!”
话音刚落,从拐角处冲出一只幼年寻回犬,估计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但弹跳力惊人,一跃而起,攀上了秦倦的双臂,然后躺着装死了。
“这是哪儿来的?我不过敏,但也不喜欢猫狗,你难道想?”林暮有个不好的猜想。
“它跟了我们一路唉,这难道不是奇迹吗?它这么小!我要养!”
“……”
“你都没发现吗?好奇怪,那你干嘛突然停下来……”
话音刚落林暮便脱力一般倒在了她怀里,面色苍白,语气微弱:
“疼,腿疼。”
“你……难道是昨晚?你先别用力,靠着我,马上到家了,你别抓我腰带啊!林暮?林暮?你别装死啊!”秦倦有些抓狂,看着怀里突然装死的一人一狗,这时怀中人轻轻叫唤了一声:
“你想养它的话不如叫它金刚好了,对,就叫这个。”
怀里的狗竟也应和了两声。
秦倦更抓狂了。
“什么破名字!这是我的狗,我自己取名!你不叫金刚!”
金刚叫的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