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师还记得自己初任兵部尚书时,一天,靖国公兴致勃勃找到自己,说他遇到个百年难得的奇才。
靖国公林渊的祖父是太祖皇帝时期的南定侯,而其自身也曾随御驾出征,同先帝一起开疆扩土,博得国公之名与世袭爵位。
他为人一向严苛,眼高于顶,能让他认可的人实在不多,而这样称赞不绝的,怕是稀世少有。
张太师当时还很好奇,可见到真人的那一刻,却忍不住微微摇了摇头。
太年轻了!
真的太年轻了,初见殷晗的时候,他应该还不到二十。
一身烂银甲胄,并腰中宝剑闪烁的肃杀冷芒,却掩不住少年人眼中的光亮,以及脸庞未脱的稚气。
很快,张太师就发现自己错了,那光亮的来源是心有成竹的韬略与谋划,稚气的外表下是遇事极端冷静、设法应对的性子。
他们在一起谈了一天一夜,从谋略战术到兵备军政,这个少年将军的所识所见,令他这个宦海沉浮几十年的一品大员都惊骇不已。
所以在他和靖国公的提携下,先帝与当今皇上又不拘一格,广纳贤能,殷晗升的很快,短短四年,就从一个骁骑尉,升为金吾将军。
他经常在想,是不是因为让他升的太快了,所以难免前进的时候会跌跟斗,而就是这一下,就要了他的命。
若不是外面传来烟花炮仗声音,二人几乎都忘了今夜是元宵佳节。
原本喜庆的声音,此时听来,却只觉嘈杂喧闹。
思绪从久远的从前拉了回来,张太师的从窗前别过脸去。
“外面风大。”言兮走到窗边,将窗扇合上些许,立在一旁,“在朝中搅弄局势的那些人,后来都揪出来了吗?”
“这其中牵涉太多,关系错综复杂。”太师道:“而且他们行事相当隐蔽,极难甄别:有些人可能只是收了钱写一封赞扬殷晗的文章,却并不知道这背后用意。至今,我也无法确定是否肃清同党。”
他转身端起案上茶盏,轻啜一口,道:“我派去燕然的人,有些已断了消息,剩下的,至今未能靠近王帐,见到达延汗。”
没有消息,多半是泄露身份,已遭毒手了。
“达延汗竟如此谨慎!”言兮微锁眉心道。
而想到今日他与太师在殿上初次相见,互相打躬作揖,一派融洽,谁能知道两人暗里早已交上手多年了。
她又道:“所以今日义父放任太子与秦王羞辱达延汗,就是试探其反应,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太师微微颔首:“这样的人,绝非池中之物。”
言兮奇怪道:“可他何必要亲自出使,又做出这等奴颜媚骨的姿态来?”
一想到达延汗今日憨态可掬的笑容下,藏着的是精密的部署和蓬勃的野心,她便觉头皮发麻。
“难道是想麻痹我们,放松对他的警惕。”
“还有摸清我朝国力虚实,以及君臣关系。”太师略顿一会,道:“但再会伪装,本质终然无法掩盖。你今日观察他,觉着如何?”
言兮回想了今日殿中种种,摇了摇头:“没有看出异样来,好像是真心逢迎惯了。尤其是他给太子殿下下跪磕头,不见丝毫的迟滞和犹疑,不说是一国主君,怕是常人也难做出来。”
“如果你都看不出异常,那就还有一种可能。”太师微阖的双目忽然射出精光来:“此人,不是真正的达延汗。”
言兮一惊,脱口道:“怎么会?”可又顿住了。
——唯今,只有这种情况才解释得通了。
太师又踱到窗边,此时明月西斜,已落下屋脊瞧不见了,院子内徒留一片昏暗。
“燕然使队住在驿馆中,用自己的卫兵把守,外松内紧,他人无法窥伺里面的情况。”
“孩儿明白。”言兮屈膝行了一礼,又道:“秦王殿下对我有招揽之意,今日义父离席后,他绕着弯地向我打探义父的身体状况。”
“嗯。”太师道:“你自有分寸,小心应对就好。”
他默了片刻,从窗外收回目光,双手扶在拐杖上,身形微微佝偻,望向言兮道:“我老了,很多事情看不清。你是为父的眼睛,以后要替我看好太子,看好仲陵。”
他满脸倦容,不是往常的那种疲惫,而像是精气神都被消耗殆尽,徒留一副衰朽残躯的无力。
言兮心底一沉,垂下眼眸,上前搀扶他至榻上,轻声道:“义父,您累了,早些休息吧。”
“睡不了,现在睡不着了。”
言兮抿了抿唇:“您今日在殿前是真的……”
她没能说下去。
“当真是老了,该清醒的时候犯迷糊,该休息的时候,却总是睡不着。”太师摇头笑着,又起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晃地朝卧室中去,“一闭上眼,往事故人便纷然入梦,或许到死得那一日,就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言兮默然地望着他的背影。
这个掌政数十年、权倾天下、毁誉参半的首辅大臣,恍然只是个落寞的老人,大半生的厮杀征伐,最后都凝结为身后一声轻叹。
回到后园,言兮见房中还亮着灯,便轻轻推开门。小叶儿正伏在床沿打盹,稚嫩无瑕的脸庞格外香甜。
她蹲在小叶儿面前,伸手轻抚她的鬓发。
小叶儿感觉有动静便醒了,睁眼见是姐姐,顿时欢喜,伸手搂住言兮的脖子。
言兮微笑道:“这么晚了,怎么不上床睡去?又是在等我吗?我说过,太晚的话就不要等我了。”
小叶儿摇摇头,只撒娇似地抱着她,嘻嘻一笑。
言兮无奈地笑摇摇头,默了片刻,方道:“既然没睡着也好,今夜有件事需要你同我一起。”
小叶儿抬头望着言兮,脸上已无顽笑意,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刺客与言兮别过后,只怕还有追兵潜伏,所以在京城各个街巷转了许久,确定没人跟踪,方才往使臣驿馆方向去。
到了驿馆,因没有使臣文牒,守门官差不放进,他也不多言,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