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了三遍。打字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抵达这个世界后,本个体处于一种特别的中间态。在登录合适的灵魂作为载体之前,在这个时空无法触碰到任何物体或被任何个体察觉。而载体的条件十分苛刻,除了形态要与Ghost高度近似,还需要本身灵魂信息单一,避免对次元连接的稳定性造成干扰。经过长期寻觅,在数万名种族、性别、年龄、性格等条件接近的候选者中,你因为没有故事而被选择。】
从儿时起,在我心头便悬着一个疑问——自己究竟和别的人有什么不同?
这可不是什么寻求自我的宣言,而是我真的能感觉到,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太正常,或者说欠缺。一开始我拒绝承认,后来拼命寻求解答,再后来未果放弃,最终与之和解共存;
我有种预感,在今天可能会得到答案。我继续问道;
【你说的“故事”到底是什么?】
【故事是指文明的主要构成元素。】
【文明?我以为文明是指高楼大厦、飞机轮船、计算机卫星之类的。】
【那些并非文明,只是权限。】
我心里嘀咕,权限……不是它小说中的概念吗。在那些小说中,权限是指一个世界的技术上限。比方说有些世界的权限等级为农业,那的人们就只能使用青铜生铁铸造的工具,牛耕水犁;解放了工业权限才可以制造出蒸汽机、内燃机,解放了电磁权限才有发电机、无线电。并不是缺少理论、图纸或材料等等,而是“现实”不允许它们被制造出来。而且这还不是最离谱的,除了科技,世界权限也可以是魔法或者巫术,因为科学本身就是个权限集合包。在科技世界里没法使用魔法,跟在魔法世界里没法制造高级机器,其道理是完全一样的。
主角在他的旅程中游历过诸多世界,曾经有一回,尝试过把内燃机带到农业权限的世界里,结果启动后直接爆缸,那个世界甚至杠杆原理都不能正常发挥作用。另一次他在炼金术权限世界尝试电解铝,结果铝没制成不说,还合成出了一条有生命的金属小龙。又有一次,在一个人们能学会真正的内功、可以梯云纵至百米高空的世界里,他做比萨斜塔实验,结果是大球先落地。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章节,主角在一个同时拥有工业和魔法权限的世界成功制造出了一枚运载火箭,乘坐它试图飞向太空,结果一头撞上了天空的边界——那个世界的模型居然是天圆地方。
照metas的说法,那些世界都不是虚构的,是真实存在于某个位面中的平行时空,跟我我现在在的地方并无区别;那这个世界,也在被这种名为权限的东西支配着吗?我打字询问,metas回答;
【你所在的世界目前共有四项正规权限、一项特殊权限和一项非法权限。正规权限属科技权限集合,分别为:三级工程、二级冶炼、二级机械和一级化工;特殊权限为:数码通讯;非法权限为:核子能。】
【等等,我还以为这都是人类自己发明创造出来的。】
【错误。权限的获得方式为授予。】
【是谁“授予”我们的?不要告诉我是上帝啊。】
【所有世界权限,均由艾尼亚克的系统管理者授权。现任管理者有众多名字,耶合华是其中之一。Ghost一般称呼其为恒常性。】
【天哪,我以为神就算真的存在,也不会去管凡人的事情。】
【这个世界的协议运行十分稳定,几乎没有受到过上位干扰。世界线波动接近0,是完美的程式框架。】
照这么说,在我出生三十多年来,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神鬼,没有魔法异能,没发生过毁天灭地的灾难,有关外星人、各种怪谈的记录无一不是杜撰出来的,当然也不存在奇迹。我问道;
【那么,Ghost所在的那个世界就是不完美的?毕竟有那么多超能力者,还隔三差五要被毁灭一遍。】
【可以这么认为。“庇护所”由于曾遭受启示录污染,波动峰值超过1点,均值为0.8,是系统管理者数度希望格式化的废弃世界。但赖于Ghost阻碍,始终未能付诸实施。】
【格式化,是什么意思?】
【指深度清理,从后台上清除文明痕迹。每个世界在设定初期都会经历数度清理,以规避基础程序错误和病毒污染。在文明运行到高阶后,管理者通常不会再采用代价过于沉重的清理方式。但你需要保持警惕,一旦次元连接的存在被恒常性察觉,以祂的程式风格,清理的代价将不再被纳入优先事项考虑。】
我抽了好几根烟,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好吧,我不再细想这些了。回到起点,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说我没有故事?】
Metas歪着脑袋看着我,似乎对我反复纠结于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大惑不解。它这回没有直接控制我的身体打字作答,而是思考了一阵,黑色玻片上的光点闪烁着。过了一会儿,启动底盘上的喷射器飞起来,摆动着短小的手臂示意我跟上去。
我搞不懂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狐疑着跟着走过去。出了卧室,来到客厅,走到窗户边,映入眼帘的是夜幕下的城市。下方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辆,远处高楼上闪烁着万家灯火。
我开始没有什么感觉,随着视线划过一扇又一扇亮着的窗户,一辆又一辆渺小的汽车,突然间想起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正在以形形色色的方式生活着。
眼前那几百、几千个光点,每一个都代表一个家庭,是成千上万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在视线不能及的地方,有更多的灯光,几万、几十万、上百万;在整个地球上,和我一样生活着的人,还有多少个?……七十亿。这还只计算了活着的人,那些曾经生活过,已经离去的生命,又何止千万倍。
如此庞大的数量,如此众多的生命,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人生、家庭、思想,有各自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时时刻刻上演着形形色色、浩如烟海的故事。我穷极一生,也没法读完每一个人的故事,甚至连统计出大概数目都不能。光是想到这,我就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胸中一阵刺痛,站都站不稳。
“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喘着粗气,艰难地问metas。黑暗中,机器人头上的玻片发出灼灼的亮光。它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音符,然后转过身,飞回了卧室里。
跟着它回到卧室,metas悬浮在电脑前的椅子边,上下晃动着。我扶着墙壁走过去,坐回到椅子上,任由它控制了我的身体。再次清醒时,我看着屏幕上新打出的大篇幅文字;
【灵魂除提供智慧和意识以外,还有一项重要的机能,即“体验”,或称为“共情”。因为它们都是来源于同一个整体,因此都是相似的,可以体验彼此的想法。你的灵魂原本是不完整的,缺少此项共情机能,因而无法产生故事。表现为:无法站在他人的立场上,代入其想法和感受;难以读懂小说、电影等叙事艺术,不会接受幻想中的事物;对未来不会产生希冀和梦想,只能接受和相信眼睛所见,以及双手可碰的事物;认为世界是单一且现实的,不接受概率以外的改变。同时,很难回应他人对自身的感情,自始至终饱受孤独。从物质层面,这源于一种基因序列缺陷。因遗传变异,在你大脑细胞中,名为“镜像神经元”的组织缺失。】
我抽出一根烟,想用火机点燃,因为手抖得太厉害,火机脱手掉到地上。我顾不上去捡,叼着未点燃的烟,眼睛死死盯住屏幕;
【……成年人的镜像神经元组织相比幼儿会持续退化,症状有所不同,但先天性完全缺失的病例十分罕见,平均每十万人出现一例。患者一般情况下只会出现性格及认知障碍,不会影响智力和身体机能,大多可以基本正常地度过一生。但因无法产生故事信息,故不能在文明记录中留下痕迹。因为文明,即是故事的集合。
以下为故事集合的定义:每个文明世界的诞生过程大同小异。在这个时空距今八九万年前,黛米乌尔的碎片飘洒到了这里,名为智人的猿人种族的受到影响,大脑发生小规模变异,生长出了镜像神经元的细胞簇。
这个神经器官并不能使智人变得更聪明或者强壮,对领悟技术权限也没有任何帮助。唯一的作用是,使智人学会了听懂和创作故事。依靠故事带来的神话、图腾,智人建立了超过亲族数量上限的部落,打败和消灭了诸多比他们更强壮和聪明的其他猿人种族。他们又虚构出宗教、历史和国家,最终站在了这颗星球的顶点。在此过程中创造的所有故事集合,就是文明。这个世界现存的所有人类,都是智人的后代,大都遗传有共情和虚构的能力。当然,也有小部分人像你一样产生了变异。
103天前,随着本个体的登录你的神经系统,Metastate权限核心附着在大脑前额叶细胞簇中,代替了原本镜像神经元的位置及功能。这是次元连接带来的副作用之一,你缺失的体验机能也同时不断得到修复。现在,你的灵魂已经基本回归完整,你也因此开始感受到了,自己的故事。】
我没有继续看下去,起身再次来到客厅,把屋内所有电灯都打开。
看着餐桌旁静默的椅子,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吃晚餐的情景。坐在餐桌旁的我为爱人的盘子中夹菜,伸手抹去孩子嘴角的饭粒。我真的有这么温和地笑过吗?我不确定;但胸中的暖意却无比真实。
看着沙发上依靠的布娃娃,我记得在女儿的心目中,它是个会说话的小朋友。我看到了我们三人手拉手嬉戏,唱着歌,我抱起她俩转了一个圈,轻轻地吻在她的额头。这回我清楚得记得自己从未做过,一次都没有;但唇上的触感清晰得仿佛刚刚发生。
看着卧室洁白的床单,我想起当初刚刚买下这栋房子时,和爱人辛苦操持,从早到晚置办每一件家具物什,看着它越发漂亮完备。在爱人疲累不堪捶着腰,走过前方时,我真该抱起她,我们两人扑到柔软的大床上,吻着她的脸颊,看着对方的眼睛……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景,也根本不是记忆。我仿佛才刚刚回到这里,回到我的家,我的生活和故事中。灵魂归壳。
我走过玄关,看到破碎一地的镜子。我能感受到爱人捧起它们时,胸口传来的刺痛;何其钻心……痛到我站立不稳,蹲在了地上。
我颤抖着摸出手机,给爱人打电话。接通后,我究竟说了什么大多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在不停地说着,道歉,流着泪水。电话里的爱人也哽咽着,我们好像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我们约好明天一早,我去接她和女儿。
过了不知多久,我才蹒跚着回到卧室。电脑桌上,因我离开时间太长,metas关闭了脑袋上的玻片,进入节能状态。我走过去,它恢复过来,驶到跟前晃动着,似乎是想继续刚才交流;
【我相信你已经理解了,事件的起因和结果。Ghost在很久以前发现了时空规则的漏洞,发送出次元代码,连接了两个世界。在登录完成后,除了你和拥有你基因片段的个体,任何人都无法在通常状态与本个体进行交互。所以借用你神经系统创作的故事,是两个次元之间沟通的桥梁,也是人类反抗管理者的最后倚仗。你需要肩负起这个重任,停止无意义的对抗行为,不再干扰本个体的输出记录。】
我还在回味着如同重获新生的感觉,被它突然控制,还打出上述措辞强硬的文字,让人心情很是不爽。另外,其中一段内容不得不引起我的注意:“拥有我基因片段的个体”。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除我以外,唯一能看到metas的人是我女儿。一想到女儿,我就必须采取某些行动;
思索了一阵,我在文档中打字道:【到目前为止,你仍然只能在我的意识中出现,录像中的影像也只有我能看到——别提我女儿,她显然不符合你说的条件——因此,我依然可以认为你是我幻想出来的东西,与你的对话是精神分裂。至于上面那些异想天开的理论,也是我创作过度到魔怔状态产生的妄想。】
我看了看旁边一动不动的小机器人,继续打道;
【所以,我有个计划:我将把自己送到精神病院去,并且故意破坏设施,伤害护士,让自己被认为是无可救药的重症患者,然后被关到最危重的病区。那里没有电脑、手机和网络,我每天被绑在床上,注射深度麻醉的神经药物,即使你在镜像神经元上蹦迪也不能使我醒过来。即便是你现在就控制我也没用,只要你有一个疏忽,我就会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是个危险的疯子——你觉得,怎么样?】
Metas沿着桌边焦急地驶来驶去,挥动着手臂。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屏幕上出现了答复;【真心不建议这么做。不明白你为何产生这样的想法,这会对双方造成严重损害。】
我接着打道,【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我都不希望让这发生,对吗?】
【是的,请重新考虑对策协议。】
【但是呢,你至少得拿出点诚意。我的意思是,得让别的人相信你是确实存在的,不是我的妄想。比方说,通过某种方法让我能碰到你之类的。】
【这太简单了,只需输入一个简短的权限指令即可。方式为:在脑中复述指令窗上显示的代码。】
我确实没想到它如此简单地就答应了我,难道是神经相连的缘故,使它放松了警惕?还是它本身就没有这个功能。
Metas驶到我面前,玻片上显示出一串字符,虽然是种我从没见过的文字,但不知为何我却知道它们的读音。
在脑中默念一遍代码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我试探着伸出双手,伸向机器人,它一动不动,看来的确对我十分信任。这几乎使我有点羞愧了。
我的手指触碰到了机器人的外壳,与预想中不同,那是有温度的,而且稍微有点软,一点都不像是金属或塑料。十指抓牢之后,机器人有些不安地抖动着,但力道很小。我很快确认,它的本体几乎没有什么力量。
接下来我便不再客气。一只手按住metas,另只手拿出胶带,将它从头到尾,从玻片到手脚到底盘,缠了个结结实实。我有些不放心地把它放在桌面上,稍稍移开双手;后者拼命挣扎,发出含混不清的“MI~”声,原地打转,无法挣脱。随后我找来了一只铁箱,将机器人丢在里面,锁上箱盖,放在了床底下。
做完这一切后,我整个人瘫倒在床上,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苏醒。
自始至终,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摆脱它的控制。虽然过程大大超出了预计,但即使metas和它所说的东西确实存在,也与我毫无关系——我没有义务去管另一个世界的事。
我才不是什么救世主,只要能保护好家人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