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先行谈论过死亡,以一种非常浅显的语言和逻辑。实际上,死亡对于我们而言在某种意义上是无法被谈论的,因为它在我们的认识中永远不完整。那么无论是谁,无论用何种形式、何种语言来直面死亡……我们得到的和付出的都是浅显的!
我们不妨将死亡比作宇宙,两者很相像。死亡的背面就如同不可观测宇宙,以一种不可抗力阻止我们去认识,人类对宇宙的探索就像对死亡的认知,同样浅薄且无望。在我们死亡的前一刻,一只手已经穿过了死亡之门,这时我们像不像站在了宇宙的边界(即便宇宙一直在膨胀,理论上并没有边界),向宇宙之外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脱离了空间与时间,穿过宇宙去触碰死亡,我们即将死去,即将失去一切,进入到宇宙之外,同宇宙告别……
自 杀便由以实现,因为动机有无数种可能。有人生来为活一世,有人生来为爱一生。我们通常以为前者并不会自 杀,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活着,但人一旦拥有了爱,情况便发生了变化,存在的目的变成了爱,意义便荒诞起来。
人们为爱而生的同时也为爱而死,有人爱上帝,有人爱国家,有人爱真理,有人爱自己。但我最害怕别人爱我,我害怕死亡,尤其是他者的死亡,为我而自 杀……不幸的是,我此刻正在经历这些。
……
“总算是忙完了?挤得出时间来陪我了?”
“你等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怎么啦!不可以?跟我就没话讲了?闲聊也不行?”
“……”
“你还真没话讲啊!”
听着秦倦在耳边的连连抱怨声,林暮默默无语。明明躲着自己的是她,有心事不说的也是她,她却总是把罪责推给自己,又爱胡搅蛮缠。林暮有什么可忙的呢?无非人或者事,这儿的人她并不了解,这个案子她更不在意,没人知道她会为了什么而忙碌。她有些累了。
“夜深了,还不去休息?”
林暮的小指忽然被勾住,触感并不分明,身旁的女人已经安静下来,低着头,林暮就这样被她勾着往前走。
“听得到海声吗?哗哗——哗哗,夜深了反而听得更清楚了。走!我带你去看海!”
林暮看着突然亢奋起来的秦倦,开口提醒道:
“夜深了……”
“我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都是不睡觉的,管它夜深不深的,必须跟我走!”
再次踏入迷宫的感觉有些奇妙,身旁换了个向导,四周的景物变得更加朦胧,林暮呼吸间感到湿意很重,衣服也潮湿起来。秦倦解释这是深入山间的缘故,她们离大海越来越近了。一路上秦倦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两人的掌心全被汗水浸湿了,林暮的注意力却不在此处。她莫名想起了苏轼,和他那位好画竹的朋友。
这儿有很多竹子,满眼都是竹子,古人都爱寓意,竹子也便成了寄托,今人到底不是古人,但这还是有很多竹子。林暮看见了,她就不免思考,到底是谁这么爱它?这么爱寓意?成竹在胸,成竹在胸,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林暮是画过竹子的,但没画过这里的竹子,她打定主意要沾一沾这不作遮掩的寓意。
两人穿过这片竹林,视野便开阔起来,秦倦不由得抬头望向夜空,林暮便从她眼中看见了繁星。何夜无月?今夜;何处无竹柏?漫天星海。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依靠什么来辨别方向?”秦倦朝她眨眨眼。
她的眼睛好亮,此刻却分明看不见星光。
“浪潮与石头的撞击声、风穿过竹叶后与山峦的挤压声、人行走时枯枝的断裂声、还有……某个人的心跳声,我所能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在指引着我该往哪儿走。呵呵呵,我们快到了!”
林暮的掌心传来温热潮湿的触感,秦倦牵住她的那只手用了些力气,她好像很兴奋,步履轻快。下一刻,自己的手突然被松开。
她于是望向秦倦,只见她脸色微变,慢慢背过身走到不远处,擦了擦手接起了电话。林暮不甚在意,顺势欣赏起周边的竹子来,但不知为何,头顶的繁星渐渐黯淡下来,像是被乌云遮蔽。
秦倦很快返回了,一脸故作轻松,林暮觉得她的演技很拙劣,她看着秦倦向自己伸出手,作势要继续牵着自己,便开口回绝了。
“有点热。”
“那,那你跟紧我好了,我们就快到了。”
“你有事要办吧。”
“明天办好啦,不急。”
“不早点回去做准备吗。”
“林暮……”
“夜深了。”
“……”
秦倦是藏不住事的,她的神情和动作会出卖自己的内心,因此事态很紧急,林暮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不过,这一切和她都没什么关系。她抬头仰望繁星,思量起自己能不能独自回去,以及回去之前应该做些什么。
……
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故土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其实大地也同样如此,它会记住它所承载的每一个人,并加以记录。我们在它身上所篆刻的荒芜岁月、那些不与人言却唯独被它所聆听的野心;它见证了孩子的降生和老人的故去,他们都是它的朋友,一代代人所凝结的东西会被它流传下来。哪怕直至尽头,故友早已逝去,这些东西仍被它记录着……
我们这里便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生活在此地的人会有烦恼,但他们永远不会伤感。我们看到美景会得到快乐,但这快乐却不带一丝柔情。生活在这里的人充满激情。
我便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出生,长大,独处,群居,我的一切记忆都关于这里。如果问我是否向往外面的世界,我会反问是哪个外面?离家、离城、离国还是去往想象中的世界?我在这抬头也能看见星星,这就能说明我其实是向往的?不,我一点也不向往,这里就是我的一切,除非它不再需要我。
“梅菲,你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我知道你很困惑于自己的价值,一直想找我问个清楚。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我有时会想……自己可能和您很相像?您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想法应该是人之常情吧?”
“果然心直口快,哈哈。梅菲,你这想法不是人之常情,你是小说看多了,套路深入人心。你想弄清楚我器重你的原因,因为你骨子里就不是个稀里糊涂的人,我很欣赏你这点。”
“其实答案很简单,你很年轻,我看重的就是这点,在我手下做事,你的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仅此而已了。如果这个理由让你失望的话,那我感到很抱歉……”
不,五老师,您永远不用对我道歉,在我这短短的人生里,能做您的学生是最偶然的一件事,但这偶然性既然发生了,它就是必然的!唯一让我遗憾的是,时间太短了,我能做您学生的时间真是太短了。
曹操曾醉吟……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月光如此皎洁,星光也就不免稀疏,但今夜显然不是如此。没有月光的夜晚,在古人眼中又是一种怎样的寓意呢?
我走到那处熟悉的地方站定,这里地势很高,即便夜已深,但繁星照耀,这儿仍然能远目一切。我注视着远处的茂密竹林,风一直在我耳边吹拂着,传来竹叶乱舞的沙沙声。五老师最爱竹子了,他经常带着我在此处瞭望,如果他现在在这里,一定会很快乐。
我蹲下身,伸手拿起了地上的后视镜,接着在空中调整镜面方向,摇晃起来。可是却并没有光源与我配合,我手中的镜子仿佛失去了灵魂,可它原本就是件死物。我最终摇了摇头,将它又放回原地,转身离开了。
这个镜子并不是所谓的杀人凶器,凶器是很残酷的,不应该这么艺术,它只是个精巧的小装置,作用是传递信号。
我走远了忽地回头仰望,高地那儿站了个人,手中拿着那面镜子,光从他手中闪了闪,很快消失不见。我转头戴上了手套。
老实说,我其实不适合做这行,这行的基本准则就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我打从心底就不认同这条理念,因此几乎所有客人都对我颇有微词。我不知道这些意见最终有没有传到五老师耳中,他从没对我提过,既然如此,那我的想法就是对的。
我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脚下沙石飞舞,毕竟对死人也没什么好掩饰的。我拉开右后座车门,坐了进去,对于一个司机来说,后座这个位置是相当陌生的。我伸腿靠背舒展着身体,将脖子扭得咔咔作响,确实很舒服呀。
“这么喜欢当三流演员吗?还没演够?”我有些不耐烦,抬脚踢了踢边上躺着装死的人。
一瞬间,我冷汗直冒。这确确实实是一具尸体,并且还温热着,我颤着手掰过他的脸……
“别露出这种表情,在你脸上很滑稽。呵呵。”
驾驶座传来声音,那人收回镜子里的视线,慢慢咧着嘴转过头,一脸血迹,还糊着碎玻璃,开口的同时玻璃直往下掉。
“三流演员太抬举我了,我不入流。”
我望着小六血淋淋的脸,只感到有些恶心,嫌弃道:
“你顶着这么一张脸说你不入流?没那么敬业吧?”
小六眼中闪过一抹狠意,声音嘶哑得像从他牙缝里蹦出。
“不这样骗不过那女人!五负责人都难搞得定她,这趟真是苦差。”他舔了舔嘴角,盯着我,“我倒是忘了,你担得可算得上是美差啊。”
“漏网之鱼?”我指指旁边的尸体,感受到那股瘆人的气息,我顺势想坐到副驾去。
“别动,就坐那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道,“外面什么情况?”
我目色微沉,重新坐稳了,扭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五老师已经……做好准备了。”
小六闻言皱起眉来,不知道从我话中得到了什么信息,但他很快露出讥讽的神色。
“五老师,五老师,在我面前就不用如此献殷勤了,不如叫我两声六老师来听听?也不知道你……”他止住话头,强行把话又憋了回去,盯着我阴测测的笑。
人在即将得到想要的东西、以及隐忍多年即将出头之时,他将变得不像自己。不,不应该说他换了一副面孔,这样形容不恰当,因为这本就是他的真面目。但不管怎样,这都很无聊,一早就被识破也好,直到最后让人大吃一惊也罢,都无法抹消我心底对此的厌恶。
“你也看见了刚才的信号吧?不同的信号有不同的含义,你的五老师一定没告诉过你,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懂得所有信号的含义。哼哼,就是我!这信号就是我发明的!”小六的语气很激动,突然又变得怀念起来,“我都记不清自己见过多少次了,但使用这个信号的人却一直都在变,我根本记不住他们的脸,最后只有我,只有我还在。这个信号的含义是……”
“时间到了。”我替他回答,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含义。
小六点点头,不再盯着我了,默默转过头去,我隐约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忍心。这时,身旁那具尸体一把掐住了我的腿。
……
海潮声,竹叶声,枯枝的断裂声,这些声音林暮都能听得很清晰,但她还是认为秦倦是个骗子。
她口中的快到了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前方只有一条路,自己不可能走错,而她现在已经非常累了,尽管依旧听不见心跳声,但也确实没看见海。倒不如说她原本就不信某人的心血来潮,那干嘛还要试一试呢?自作自受罢了。
左右无事,她不禁回忆起这段时间的一点一滴,她记忆力很好,这当然是个优点。
这座陌生的城市,连空气都是陌生的,但对林暮来说,熟悉与陌生本就没有明显的界限,对故土,她就并没有自信能多几分熟悉,至少,她并不眷念。也正因如此,当秦倦见她第一面,就提出同 居请求之时,她似乎也没有理由拒绝。
陌生人还是朋友,这有什么分别呢。
那个叫梅菲的少年倒是和她成为了朋友,尽管这个词的界定对她来说也是很模糊,她甚至不确定秦倦能不能算朋友。
朋友之间当然会有所隐瞒,同样也会分享,而一旦失去了朋友身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通常会暧昧不清。朋友不能代表什么,相反却能掩盖许多……这些所谓的深意听起来就很无聊,人为什么要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嫌自己不够累吗?林暮并没有这样的烦恼。
在她看来,这世上的事情大多非常简单,那些所谓的困难评级只不过是增加了非必要的变量,人自己强加给自己的。比如群居必然比独处困难,有人会反驳,独处难免会孤独,人便又想回到群居之中;也有人很中庸,想着游离于两者之间,以待随时脱身。事情真的有这么复杂吗?
人的不幸来自于欲求,林暮想,自身产生的欲求,他人或环境所施加的欲求,凡此种种。这里能力与否是最不重要的,心理与思维方式决定人生,换言之,即一个人是否愚蠢。
但最大的不幸还不在于此,林暮又想,无论人是否愚蠢,他们的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死亡。自 杀者或被杀者,世上只有这两种人。
因此林暮正走在迷宫里,迷眼的是天上的星,四周的竹,但比这更重要的却是脚下的路,它决定自己能否走通迷宫。
其实她第一天就能走通这迷宫,但她拒绝了,梅菲很不解,回去的路上对她再三追问,可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知道秦倦有意避开她,不,倒不如说,是她给了秦倦这个机会。少年说人人都有秘密,而她并不打算撞破任何人的秘密,她对此并不感兴趣,迷宫的尽头有什么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真的吗?
林暮停下脚步,此前她一直被竹林围绕,两侧的山体被遮盖,看不分明,现在快要走出竹林她才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山中……前方突兀横亘着一道崖壁,上方接着满天星海,而真正的海潮声正狂躁地从崖壁之下传来,整个世界都被这声音填满了!林暮坐到崖壁边缘,心绪起伏。
这时,身边坐着的人才转头向她搭话:
“恭候多时了,林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