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鲜有道歉机会
这个错误是什么时候犯下的呢？大概从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开始了。姚烁努力回想着她的样子，只记得瘦如排骨的身体，、黝黑的皮肤……和傻笑。
林凤是六年级转到班上的，大概是有史以来混得最惨的转学生吧。老师的介绍充满关切，大家的眼神却越来越鄙夷。
据介绍，林凤小时候曾高烧40摄氏度，留下后遗症，因此智力停留在五六岁时。林凤的座位自成一排，身后就是垃圾桶。
一下课，大家就跑过去围观。
第二天，好像开始了。
像说好了似的，不少男生欺负她，有在她路过时绊一下，有故意伸打她，也有拿着扫帚试探着怼她。连女生也对林凤不假辞色，大声怒斥。
姚烁路过，嘀咕着。就算人家有智力障碍，也不用这么欺负她吧。当然只是路过，管不着，也没人管。班长对她同样带着明晃晃的厌恶。林凤真是个傻子，始终咧着嘴笑呵呵，凑上去挨打。
有一次，姚烁看见林凤追着一位男生满教室地跑。林凤终于抓住他了，手高高地扬起，落下去，只是拂了一下他的衣服。
“你干什么！离我远点！”那位男生跳起来，吼了一声，像躲瘟疫似的迅速逃走。
林凤呆住，缩了缩脚。
班上最调皮的男生李志抄起扫帚对着林凤，义愤填膺：“你为什么打他？他又没打你！”扫帚又往前伸了伸。
林凤没说话，后退几步。
“你个野山鸡，离我们远点！”李志使劲舞了舞手中的扫帚。用力过猛，扫帚直接在林凤的脸上刮了刮。
“我不和你们玩了！”林凤一把打掉扫帚，坐到座位上，把脑袋埋进手里。
李志有点慌，拉着身边的人，问：“那个丑八怪会不会到老师那告状？”
过了一天，林凤又和后排的男生闹似的打起来。
这是姚烁唯一一次看见林凤“反抗”。之后，林凤一直是挨打的对象。
星期五，打扫公共区的最后一天。
姚烁身为小组长得清场，收拾遗留的垃圾。林凤被安排过来帮忙打扫。
操场空荡荡的，温度持续升高。姚烁已是满头大汗，琢磨着如何溜走。反正她什么都不知道。
视线移到林凤身上。鼻尖挂着细小的汗珠。透过阳光，能清楚地看见林凤脸上的小绒毛。那身黝黑的皮肤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林凤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垃圾，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
姚烁忍不住出声“你累不累啊？”
“有一点。但扫地比倒垃圾好。我一点也不喜欢倒垃圾。”平时林凤一直是倒垃圾的主。
“都怪学生总管，知道这组人多地方大，还不让多拿几个灰斗。他们偷懒走了，留下烂摊子，还要我们来打扫。”
“我们？”林凤抬头看着姚烁，露出经典的傻笑，“没事，我们很快就打扫完了。要不你先走？”她刻意咬重了两个字音。配上那张傻笑，林凤身上的黄色连衣裙似乎格外合身。
“算了，一起扫吧。加油！”姚烁看着这个不一样的林凤，不想走了。或许大家对她的恶意，她都知道，只是没有说出来。嗯，其实林凤一点都不傻。
精疲力尽的姚烁回到家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疯玩了一个周末。
周一，走进教室。林凤仍是笑呵呵地挨打。姚烁皱着眉头，目不斜视地走到座位旁坐下。真不明白林凤的父母为什么要给她穿颜色艳丽的连衣裙，不仅衬得皮肤更黑，还显出身体瘦小、营养不良。
下个学期，林凤转班了，据说是转到二班。
一天六次上下楼梯，一星期五次，一学期四百多次上下楼梯，终是没有看见。不再提起，人的忘性渐渐大了。
小升初前最后一堂课，班主任和大家谈心。教室里整整齐齐趴了一片，底下偷抹眼泪。老师红着眼，叹口气，没有说话。
周围抽噎声起伏。姚烁听着忽然想到了林凤。她多么渴望融入这个班级，心里跟明镜似的，却什么都不说。一次又一次笑呵呵地挨打，是什么心情？曾经打开她心的大门，却狠狠地关上。也许――所有人都欠林凤一声“对不起”。
姚烁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翻开崭新一面的同学录，只是在姓名处写下“林凤”二字，停笔。其他一无所知。就像姚烁只写了三张同学录，其中一张给自己。
沉默寡言的姚烁换了初中新环境，更加透明。姚烁以为经历多次情感分离，心会变坚硬，却是孤独袭卷。许是习惯了有人叽叽喳喳，安静下来便不适了。可是她们都有新的圈子。姚烁在远处徘徊，深知进不去，还是望着。
一个人的时候，姚烁莫名其妙地想到林凤。比起暗自悲伤，收到周围厌恶的反馈，似乎更加心痛。渴望融入，被凶狠地赶出遥远，还捧着真挚凑上去，林凤真是个傻孩子。
回家路上，快到丁字路口。姚烁无意识转头，看见同排一位女生五官有点像林凤。
她依旧剪着男孩子的短发，一件粉红色的毛领大衣披在身上，肤色偏向小麦色。她亲昵地挽着一位中年男子，相谈甚欢，脸上洋溢出少女的活泼。
姚烁快走几步，向后转倒退，盯着她的脸。越看越像林凤。
她们继续向前，姚烁右转，分开了。
都怪近视，看得模糊，不能肯定。自从林凤转班，姚烁一直没见过她。刚才那位女生一定是林凤。摆脱了偏见，林凤也只是一位正值青春的少女。
中考前一天下午，铃声打响，同学们蜂涌出教室去查看考场位置。陈沁拉着姚烁找到考场后回家休整。
晚自习前，教室里嘈声一片，走廊上的同学也扎堆成群。
“我都不敢相信：林凤能中考？！就她这智商，顶多十分！”
“别提了！她当初从四班转到二班，把我们害惨了！本来就是个差班……”
谢越一只脚踩上凳子，拉着前排罗琪义正言辞：“林凤和你同一个考场，她如果坐你附近，你可遮着点，当心抄袭！”
“我听他们说，林凤是――”罗琪有点怀疑。
“真的！她小时候被他父母烧坏了脑子，就是智障。每次考试都是两三分……”
姚烁趴在课桌上，眼睛酸涩。自豪的介绍、大声附和以及满满的厌恶纷纷挤进耳畔。明明林凤比他们都要好，为什么全在诋毁她？就因为她的智商只有五六岁吗？如果当初阻止了他们，哪怕只有一次，是不是会不一样？
旁边谈着来的颜樱和阳湘芝凑近讨论。
姚烁趴着，放空了，坐起来：“林凤，其实挺好的。”
“她是挺好的，毕竟这事不是她的错。那么多人在骂，我们只是陈述事实而已。”颜樱说完，身体坐正，翻开一本辅导书。
阳湘芝向后转过来，轻声开口：“你没事吧？我们并不是对林凤有偏见，只是……好奇。”
“没事。”姚烁呆坐，盯着书上大大小小的字，内心荒凉。
人头攒动，步步挤进考场。
姚烁四处张望，见到了不少小学同学，已是多多少少的改变。只是不见林凤。
姚烁所在的考场有两三个人缺考，空荡荡的椅子翻上课桌。
最后一堂英语课完，随着解放大军涌出。
“姚烁，走慢点！也不等下我！”陈沁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姚烁。
“这已经是最慢的速度了。考完英语，感觉我需要去检查下耳朵。”姚烁有些担心。
“考都考完了，就别烦心。放假没有作业，抓紧玩！”
“嗯。行吧，就这样。”
8月15日，姚烁收到了第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金灿灿的“入学通知”十分醒目。躺玩着近一个月的姚烁终于意识到，初中已经结束；而小学，早就过去了。
林凤，对不起。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