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兮颔首默然。
她伴驾多次,跟着齐仙为皇上讲经说禅,时常听皇上感慨什么富贵如烟云,权利是粪土,他一心只想摆脱这些凡尘糟糠,做个逍遥散人。
可想想,若不在这个皇位,没有这个皇位所带来的荣华与极权,他如何能建道观、养术士、炼金丹,如何能剔除所有反对的声音,肆无忌惮地修仙求道。
那些远离故园、戍守边关的将士,所有被繁重苛税压得挺不起腰的百姓,还有功勋卓绝却被中伤猜忌的文臣武将。
他们为国为亲,或是只为了活下去,兢兢业业地在各自岗位上,拼命劳碌着。
而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享受着前者所带来的巨大利益,却说想要自由!
处在那个位子,生杀予夺,还不够自由吗?
每想到此,言兮心中都是一阵冷笑,只是面上从不露分毫。
太师踱至窗前,推开窗扇:“无论百姓如何非议,朝廷如何争论,但最终的决策还是要皇上来做。”
“所以,殷将军当年真正的绝境——”言兮深吸了口气,续道:“是陛下起了杀心。”
太师未可置否,道:“当时反对议和的人很多,每天都有人上书叙说他的功劳和战绩,言辞恳切地请求皇上不要令忠良寒心。
“起初我也并不在意,直到一日,皇上召见,给我看了一封督察院的奏折。
“上面说殷晗‘国之砥柱,功震寰宇,德化八方,万民景仰,四海臣服,真为千古第一名将’。”
寥寥几句,却听得言兮心惊胆寒——这分明就是将其往刀尖上推。
太师继续道:“陛下拿着奏折,笑着道:‘殷将军凭一人之力便保住大梁,安定天下,朕竟无可用之地了。千古第一名将,劳苦而功高如此,朕若以其性命议和,岂不成了千古第一昏君?’”
静谧的院子里,凭空起了一阵夜风,刮得窗扇吱嘎作响,春寒的余凉直往人脖子里钻。
太师不禁打了个冷颤,眼前浮现的是那日皇上嘴角挂着的冷笑,及那利刃般打量自己的目光。
言兮心中浮起四个字:功高震主——这是历朝历代的帝王对臣子最大的忌讳。
而文人手中笔,远比将士手中刀可怕,可以杀人不见血。
“所以皇上差的只是一个借口。”她喃喃道:“而那封告密信和那个告密者,出现的时机正好。”
太师转过身,拐杖顿地,苍浊的双目透出凌厉之色:“无论皇上多勤政贤良,心胸宽广,都绝对不可能允许有威胁到君威的人存在。先帝如此,当今陛下如此,未来太子也会如此。你在皇上身边,即便他信任你,重用你,对你言听计随,恭敬有加,也绝对不能忘记这一点。”
“女儿明白。”
太师顿了会,点头道:“不过你这孩子向来心细,又谨言慎行,我倒不必多虑。”
“义父是担心仲陵吗?”言兮抬眼望着太师,忽而道:“义父是觉着仲陵和当年的殷晗将军很像?”
太师眼眸深处似有什么颤了颤,静了须臾后,他道:“认死理未必是好事,尤其在圣上面前。当年殷晗若有谋反之心,便不会回京。可他回了京,却又要与皇上据理力争,被认定为勾连燕然,又怒而与朝廷为敌。”
——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堕入无底的深渊。
言兮道:“义父还是觉得殷将军没有背叛大梁,当年的事有隐情。”
“是否有隐情不重要了,活着的人才重要。”。
言兮想了想事情的前后经过:燕然人想要殷将军性命,民间舆论对他不利,朝廷的主战派和议和派吵得越凶,只会更坚定皇上的必杀之心。
好像确实除了投敌,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可投敌后呢?
成为遭人唾骂的叛将?
九族亲友都被牵连,因自己受难蒙羞?
日后在战场上带着敌军杀自己的同胞?
这定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所以,这就是盘死局!
那回到一开始的那个问题,如果自己是他,并知晓了后续的结果,应该怎么办?
言兮惘然地问道:“所以,当年殷将军应该主动交出兵权,自请死罪,束手就擒?”
“对,只能这样。”太师言简意赅道。
言兮再次默然:巍巍皇权下,任何的反抗和争辩都是徒劳。
有时,成为刀俎上的鱼肉反而安全。
至少皇上没有判他死罪的理由,甚至若存有愧疚之心,加上太师从中斡旋,尚有一线生机。
即便被曝出于燕然人的通信,只要他当时活着,就有解释机会。而最坏的结果,无非他一人身死,可满门不受株连,手下将士不被牵累,自己还可名垂青史。
只是他选择了断阳岗,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最后一败涂地!
“即便他与燕然人勾结谋反是真的,也不意外。”太师仰头,望着逢十五而圆的一轮明月,喃喃道:“那年冬天,从京城吹来的风太冷了,寒了人心。”
他依稀记得那支冷箭从他身后射出,几乎是贴着他的衣领,呼啸而过。
他本能地伸手空拦了一下,话还没出口,面前那个年轻将军就被一箭穿喉,落下马去。
鲜血染红了马蹄下的冻土,临死的眼睛还是睁着的,里面有什么?
是愤怒、惊讶、恐惧,抑或是冷笑?
他不记得了,也可能当时并没有看清。
这个将军分明还很年轻,可大小战役已经过上百场,而且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可他却死了,死在自己人手里,死在自己拼尽一生守卫的国土上。
他在战场上不败的,只要是他为统帅的战争,确实从未败过。他精通各种战术阵法,信手拈来,因地制宜。
人人都说他用兵如神,诡谲多变,是天赐大梁的神将。
但神将却不懂为官之术,不懂政治权谋,不懂君心无常。
所以,他不是死在敌人的诡计中,不是死在那只冷箭下,而是死于皇帝的疑心与嫉妒,死在反复无常的君恩,和高深莫测的君威下。